第39章 父子相残

    “残缺?”

    眠灯自苏醒起,头一回露出近乎迷茫的表情。

    她回想着在青阳山的种种,皆幕幕清晰,若说非有什么记不清的,唯有拜入青阳山之前的记忆。

    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领着年幼的她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

    山高路远,那人一路沉默。

    穿山林,渡江海,行过万里之遥。那人的容貌始终隐在雾中,她摔倒,他会俯身搀扶;她困倦,他会将她背起,一步步走在迷雾蒙蒙的山野。

    终于抵达青阳山。那人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温和:

    “阿眠要乖。”

    说完转身离去。浓雾骤起,眠灯睁大眼睛竭力望去,却始终无法穿透那层迷障。

    眠灯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故而留在云极天宗对她而言也算不错的选择。此刻被鬼修点破,心底深处蓦然被触动,滋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渴望——

    那遥远而模糊的故人,是否便是被她遗忘在魂魄深处的牵绊?

    见她神色动摇,鬼修嗓音尖细嘶哑:“你三魂虽全,然而你那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魄都缺了一角,尤其是哀魄,只剩下一半不到。”

    眠灯心中一震,记忆里的浓雾似乎漫出来,周遭都黯了几分。她提起笼子,定定看着鬼修:“你要怎么帮我?”

    鬼修枯瘦的鬼爪艰难地掐了个诀。一枚剔透玲珑、生有七瓣的雪色宝珠,自它灵府幽幽飘落掌心。

    “此乃我本命法器‘七魄引’。”鬼修喘息着,“你将其佩戴于身,以灵力滋养,若遇你与你残魄相关之物,宝珠便会生出感应。”

    宝物流光溢彩,倒是非凡。眠灯狐疑:“你不会又使诈吧?”

    “我都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鬼修抬起手臂凑到她眼前:“还能骗你什么?”

    残缺的影子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可脸上浮现的疲惫,却不是原身受损的疼痛那么简单。

    眠灯审视它片刻,忽而问道:“你为什么如此憎恨黎未深?”

    “说了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眠灯斩钉截铁:“不过我可以去帮你要回残缺的灵体。”

    鬼修发出短促刺耳的冷笑,作势欲收回雪魄珠:“狡诈的仙门女子,贺胥怎会看上……”

    “哒,哒,哒。”

    是脚步声。

    这偏僻角落应该罕有人至,眠灯倏然望向长廊尽头光与影的交界处。

    就在此时——

    一阵幽幽笛声,不知从何处飘来。

    笛音破碎,似断非断,似泣非泣,每一个短促的音节都钻入耳膜,搅得人心神不宁。

    笛声里,一个女子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视线。

    她几乎是奔跑着过来,华美的长裙绊得她踉跄不断,手舞足蹈,姿态诡异如醉酒一般。

    待她走近,眠灯才发觉,这是本该被禁足的黎念棠:“黎三小姐?”

    黎念棠站定在她身前,脸上精心描绘的胭脂嫣红欲滴,衬得她双颊异常“精神”,兀自挂着空洞的微笑,对眠灯的问话毫无反应。

    眠灯察觉出古怪,便想让她离开,谁知她忽地弯下腰,在眠灯都不设防的情况下,在剑气囚笼上一触——

    “嘻嘻,小妖怪。”她呢喃着,完全没有见到鬼修的恐惧。

    这种鬼修,寻常女子避之不及,眠灯根本没料到她敢伸手过去。

    只那一瞬间,极度渴望逃离的鬼修,已经用尽余力牢牢摄住她的手,将她一拖,一拽,张开嘴。

    “唔——”

    黎念棠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墙上的影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薄下去。

    剑气囚笼迸发出无尽灰色幽气,影子破笼而出!

    “小心!”

    凌厉剑芒分崩离析的巨响惊动了附近的李雾,待他身影如电掠至,影子已经和眠灯短促地交过手,毫不留恋地飞奔出去。

    唯有黎念棠躺在地上,双目发直。

    李雾眸光微冷:“他们有血缘联系。她的魂魄被强行吞噬,令鬼修短时间内修为暴涨。”

    “你居然知道鬼修是黎贺沉。”眠灯倒是有些惊奇李雾的敏锐,在黎念棠唇上搽了两下:“是她自己带回来的胭脂。”

    黎念棠怎么会涂上这种有毒的东西?

    那如泣如诉的笛声,在夜色中陡然上扬。

    如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黎念棠肢体僵硬扭曲,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猛地一头撞在旁边的廊柱上。

    此时已经没有人管她是不是活着。眠灯警铃大作:“黎未深!他们的目标是黎未深!”

    借黎念棠之手释放鬼修,幕后黑手的目标,从来都是黎未深。

    话音一落,李雾已持剑,如惊鸿般掠出庭院翻出院子,消失在夜幕里。

    眠灯没着急跟去。

    刚刚打斗时鬼修掉落的“七魄引”,被裙子遮掩住。犹豫一会,眠灯用黎念棠的手帕裹了起来。

    *

    终究是迟了一步。

    灯火重重里,鬼修那只凝实了许多的鬼爪,已经深深探进入黎未深的影子。

    黎未深面如金纸,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仿佛正承受着被活活剥皮的酷刑,连惨叫都已无力发出。

    “别急,这次我不跑了。”

    鬼修慢条斯理地搅弄着黎未深的影,感受着他的颤抖,满意地对着雪衫持剑的李雾一笑。

    “为了抵挡这该死的玄曜珠,我练这手抽魂术已经练很久了。”它的声音因力量恢复而清晰了些,带着残忍的快意,“莫非你们就不想知道为什么?”

    “世人皆有苦衷。”李雾那双形状优美的双眸抬起,手中笼起一股纯然而专注的剑气,“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等等!”眠灯紧随其后赶到,出声阻拦,抬了抬下巴:“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父子反目吗?让他说给我听听。”

    她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含着颐指气使的骄矜。李雾眉尖微蹙,显然有些不耐,但剑气在指尖却凝而未发。

    ——她不知道在哪里养的坏毛病,对这些乱七八糟的八卦竟十分感兴趣。

    但他不知,眠灯心中正飞速盘算:

    如果乌庭雪的方法不管用,玄曜珠或可解毒。拖得时间长点,等黎未深死了她再取珠,云极天宗的那几个也不能怪她了。

    鬼修想让这蚀骨的恨意倾吐出来,一时不知从何讲起。沉默一阵,艰难地开口,声音尖细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你们可曾听过蓬莱神宫?”

    眠灯摇头。

    “那是一座……传说中能够满足一切愿望的海上宫阙。”鬼修空洞的眼窝仿佛望向虚空,“此间主人沉溺于搜集天下奇珍异宝。只要身怀祂能入眼之物,就能应有尽有,一步登天……”

    眠灯道:“这跟黎家有什么关系?”

    “从前黎家只有一家酿酒坊,但也因千日醉名扬天下,富足一世。而千日醉中有一味至关重要的酒引,名为‘百日红。”

    “那一年大旱,百日红悉数枯萎,黎家酒坊自此一蹶不振。”

    “黎未深愁肠百结,竟异想天开,远赴海外仙山寻访秘方,竟也真叫他寻得一条门路——”

    它语速缓慢,不似黎未深在受难,倒似它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眠灯接口道:“他找到了蓬莱神宫?”

    鬼修点头:“不错。”

    眠灯沉吟半晌,仍是不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你可知天下修士如过江之里鲤,缘何鬼修寥寥无几?”

    不等眠灯回答,它已自顾自地低语,声音如同枯叶摩擦:“自然是因为机缘不足。而我从小就能透过皮囊,直视旁人的三魂七魄,世间于你们是红粉骷髅,于我……却是一团团喜怒哀乐的魂魄。”

    它的影子在灯火下摇曳不定,那张黑黢黢的鬼脸上,透出令人骨髓发寒的冷漠,对身后黎未深濒死的痛苦视若无睹。

    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击中眠灯,她脱口道:“但黎未深一个凡俗商贾,能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神宫主人垂青?那里主人看上的——”

    鬼修用那双空洞的眼窝,静静地望着她。

    它轻轻的,用那尖细的童音清晰一字一顿:“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