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着他们笑的时候,嘴角的梨涡深深,
简直像是两个旋涡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坠入其中。
贺培安心头萦绕着的那种不舒服感却仿佛藤蔓,
越缠越紧。
江氏中医儿科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江澄溪每次回娘家,父亲都在诊所,这一次也不例外。
对于江澄溪的工作问题,石苏静的意见是:无论薪水高低,她必须得有个工作。这年头,谁也靠不住,女人靠自己最好。有钱傍身,腰杆也能挺得直一些!做什么也不能在家做全职主妇。虽然她也算是一个家庭主妇,可她退休了,每个月还是有固定收入的。
江澄溪对此十分赞成。所以她在婚后的第一个月,便跟贺培安提出想去父亲诊所帮忙的想法。
贺培安听了后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再无任何下文了。这样的表示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江澄溪便不敢造次。再则,王薇薇也提出了意见,说她如果去诊所帮忙的话,按她这迷糊的个性,她和贺培安之间的事情可能会随时露馅。再三权衡之下,王薇薇建议她还是暂时搁一搁,过段时间再说。
江澄溪婚后回家,基本都是一个人。由于石苏静知道女儿不是个会用手段的料儿,而贺培安也不是江澄溪可以拿捏的人,所以她这辈子也不指望这个女婿会听自己女儿的,乖乖地陪女儿回娘家。这种情况下,石苏静自然也不会开口问江澄溪女婿怎么没来之类的话。
这天,江澄溪便抱着一大桶冰激凌,和石苏静两个人懒懒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挖着冰激凌,边吃边瞄电视画面:“妈,这个剧蛮好看的,我也在追。”
石苏静则在一旁例行询问,比如“他有没有按时回家”“对你到底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问着问着不知怎么突然就哑了声。江澄溪不明就里,心想,老妈怎么半天没吱声,便抱着冰激凌桶转头,只见母亲的眼神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开始,她还有片刻的错愕,下一秒便忆起了昨晚之事,脸顿时红了起来。最近贺培安总是喜欢闹腾她。
早上的时候,她就在镜子里发现了贺培安昨晚留下的痕迹。天气已经很热了,根本没办法穿高领衣服或者围丝巾。江澄溪在更衣室里挑了半天,才挑了一个最近流行的假领子配了裙子,戴上后,勉强算是遮住了那些暧昧的红痕。结果她回到自己家里,窝在沙发里头太放松了,领子就七歪八扭的,让母亲逮了个正着。
石苏静是过来人,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心里嘀咕道:看样子囡囡和那个贺培安倒真的如漆似胶的。她作为一个母亲,虽然极度不满意贺培安这个女婿,可嫁都嫁了,还能怎么着,终归还是希望自己女儿幸福的。
于是,她慢腾腾地说了一句:“这个月二十八号是你爸和我结婚二十八周年的纪念日,你带他回家吃个饭吧。”
老妈居然开口让贺培安回家吃饭?这真是大姑娘坐花轿——生平头一遭!要知道老妈一直以来就不待见贺培安,对江澄溪执意嫁给贺培安的事情耿耿于怀。
但是石苏静开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轮到江澄溪发愁了。
她从凤姨那里知晓了贺培安的身世,自他母亲去世后,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栋大房子里。就算有人,也是一屋子保姆阿姨,没人陪他吃饭吧?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他在家的时候,都必须让她陪他吃饭呢?
正在喝粥的江澄溪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领悟了,不由得抬头望了一眼餐桌对面的贺培安。那个时候,他才六岁多。她六岁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是母亲父亲围绕在身旁,含着捧着,宝贝得不得了。
贺培安也抬头望向她,两人视线不经意相交,江澄溪忙躲开他若有所思的打量眼神。
她想起昨天老妈交代的事情,横竖是要告诉他的,索性早点说了算了:“呃……那个……那个,下个星期四是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贺培安可有可无地“喔”了一声,端起咖啡缓缓饮了一口,似等她说下去。
两人相处最多的除了夜晚,便是早餐时间,贺培安一旦出门,回家时间完全不定。如果现在不说的话,晚上等他回来不知要几点了。江澄溪便接着把话一口气说完:“我妈说让我们那天回去吃晚饭。”
他又淡淡地“嗯”了一声,方将手里的咖啡喝完,然后起身与门口候着的小丁等人一起出了门。
这样应该是表示知道这件事情了吧。
然而贺培安到底会不会陪她去,江澄溪可就吃不准了。他就“喔”“嗯”了两声,又没有明确表态,她怎么可能猜得到?他上次是陪她回去过一次,可去了一次并不表示会去第二次,去了第二次并不表示会去第三次呀!
不过,江澄溪没想到因父母结婚纪念日,自己竟然会用到王薇薇之前所说的查岗的法子。
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在星期四,而贺培安自那天早餐后就不见了踪影,直到星期三还没回来。
若是平时,这样的情况正中江澄溪下怀,绝对不会多嘴问一字半句的。可是既然她答应了老妈要和贺培安一起回去吃饭,贺培安不去的话,一来多少会让父母伤心,二来父母又会开始担心她的婚姻问题,日夜担心得没法好好过日子了。
无论怎样,也得要贺培安陪她去,拖也得把他拖去!
到了星期三的傍晚,贺培安还没回来。江澄溪终于忍不住了,叫来了小九:“他到底去哪里了?”
小九闻言先是愣了一愣,最后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贺先生的下落,于是老老实实地回道:“贺先生去了洛海。”
省城洛海,倒不是太远,至少还在省内。江澄溪沉吟了一下,又问:“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小九怎么可能会知道贺培安的行程,见江澄溪这么一问,便道:“贺太太,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向先生?”向念平是贺培安最倚重的助理,从来不离他左右。
她“嗯”了一声。小九见状,便到角落打电话。很快,他便折回来,回道:“向先生说贺先生明天一早回来,大概中午就会到。”
江澄溪松了口气,贺培安明天会回来,那还来得及。
于是,一夜好眠。清晨的时候,江澄溪半睡半醒间听见屋内有人走动,她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睡姿,继续睡。浴室烦人的梳洗声越来越响,她迷迷糊糊中还以为在自己家里,心中恼道:“老爸今天怎么动静这么大?”
又过了不知多久,听见有人站在床边叫她:“起床陪我吃饭。”江澄溪仍旧神志不清,以为是父亲,便蹭了蹭枕头,赖在床上怎么也不肯起床:“老爸,好老爸……我困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保证……”
下一秒,她忽然意识到:这声音不是老爸!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已经结婚了,她跟贺培安住在一起。
她整个人猛地清醒过来,倏地睁开眼:眼前的这个人果然是贺培安。他从洛海回来了?不是说中午吗?怎么会这么早就到了!
贺培安正在穿衬衫,慢条斯理地在戴袖扣。他不动声色瞧着她半晌,方淡淡地开口:“你跟小九打听我的行踪了?”
江澄溪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加上睡醒后反应迟钝,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偷瞧了一眼贺培安的神色,不咸不淡,一如往常喜怒不辨。他到底是不是在恼她查岗,江澄溪心里也没底。
她抓了抓头发,蹙眉想了想,忆起了王薇薇说的随机应变,于是便垂下眼帘,不敢看贺培安的眼:“贺培安,虽然我是心不甘情不愿跟你结婚的,可是结都结了,你已经是我老公,我这辈子可没想过再找另一个。既然你是我老公,我有时候想知道你在哪里,询问一下,这样应该并不过分吧?如果……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以后就不问了……”
贺培安深深地看了她几秒,眼睛里闪过一抹利刃般犀利的光芒,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一样。然后他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落了下来,定定地落在江澄溪微敞的领口处。
江澄溪在他凝视下,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看着贺培安缓缓走近,他的手一寸寸地抚上了她的肌肤,四周都是他强烈的气息。他的手指一点点缠住了她的脖子,他的每根手指都带了火苗,热得灼人。江澄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凌乱起来。
贺培安牢牢地盯着她,嘴角浅浅上扬,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江澄溪,我谅你也不敢再找第二个。”每次只要他一接近,江澄溪就会窒息一般发热难受。此刻,那种又闷又热又难受的感觉又来了。
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快点逃,但贺培安哪会给她这种机会。他一点点凑到她耳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敢的话,看我不把你的脖子拧下来。”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的气息湿湿热热地喷在她耳边,江澄溪立刻察觉到全身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江澄溪当然不敢,就算想,她也没胆子啊。目前来说,还是先想怎么摆脱他吧。
贺培安的手缓缓下滑,落在了她柔软的腰畔,江澄溪感觉到他炙热的身子或许在下一秒就会压下来。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个“哄”字,父亲说要以柔克刚,凤姨说他是头顺毛驴。
她放软了声音,柔声细气地抱着他的腰,撒娇道:“贺培安,我好饿。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江澄溪一直觉得这个早上贺培安不会放过她了,结果出乎意料,他的手顿了顿,居然松开了她。
她趁机下床,进浴室梳洗。她不知道,她转身后,贺培安用目光牢牢地盯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把浴室门关上。
傍晚时分,稍稍打扮过的江澄溪带着贺培安进了自己的家门。
贺培安带了两个盒子、一束鲜花,一个递给了江阳,一个捧给了石苏静:“爸、妈,祝你们结婚二十八周年快乐。这是我跟澄溪的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
江父淡淡道:“来吃饭就好,都是自家人,不用破费。”
满满一桌子的菜,看来父亲展示出了全部实力。江澄溪在家里放松得很,一边端菜一边偷吃。石苏静轻轻地打她的手:“都已经嫁人了,还跟小猫似的偷吃,太没规矩了!”说到这里,她招呼贺培安,“小贺,来这里坐。”
那晚,两人陪着江父小酌了几杯。江父给贺培安倒酒的时候,江澄溪看贺培安倒还颇为有礼貌,双手端着酒杯,欠着身子:“谢谢爸。”
江阳笑着与贺培安的酒杯一碰:“这是我自己用人参泡的酒,来尝尝味道。”贺培安将小瓷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江阳的表情显然很是满意:“味道怎么样?不错吧?”
贺培安点了点:“很好。”
江阳呷了一口,眯眼一笑:“我这里还有好多珍藏,蛇酒、蝎子酒、各种药酒……都是用我们江家独家秘方配制的,滋补得很,外面的人啊,出钱也买不到。”
江澄溪从进家门到现在一直提心吊胆的,十分担心。她摸不准贺培安,怕他反复无常的脾气,生怕他在父母面前不陪她把这场戏做下去。
父亲那蛇酒、蝎子酒的话音一落,江澄溪便看到贺培安嘴角微微的抽搐,心里乐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贺培安,难不成会怕喝这些酒吗?
她微微一笑,接了口:“谢谢爸爸,培安以后有福了。培安,是不是?”
贺培安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之后淡淡微笑:“是啊,谢谢爸。”
江阳转头对石苏静道:“你去书房弄点枸杞蝎子酒出来给培安尝尝。”
虽然贺培安表面还是保持着那个淡淡的微笑,可江澄溪看出了他眼角眉梢强抑着的抽动。这时,她确定贺培安绝对怕喝这种酒。哈哈,哈哈,她第一次忍着笑差点忍出内伤。
贺培安轻轻地飘了一个眼神过来,江澄溪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猛地一凛:他这是在警告她别耍花样!
在百般无奈下,她朝父亲开口道:“爸,你可别欺负培安,把他给灌醉了。”
江阳的反应是端起面前的酒杯,默默地一饮而尽,满脸的吃醋兼心痛的模样:“唉,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啊,就知道帮老公。看来爸在你心里啊,一点分量都没喽。”
江澄溪忙讨饶:“爸,哪有啊。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第一。”她也给贺培安一个眼神,示意我无能为力了,你好自为之。
石苏静用玻璃大口瓶,取了满满一瓶过来。江阳亲自给贺培安倒了一大杯蝎子酒:“小贺啊,这酒好,补肾益精、养肝明目、润肺生津,经常喝可以推迟衰老、延年益寿呢。”
这种情况下,扮演恩爱角色的贺培安不能不喝,于是,江澄溪看见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垂着头,再一次忍出了内伤。
那天晚上,江阳喝得颇为心满意足,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满意地拍了拍贺培安的肩膀:“小贺,有空跟澄溪经常回来吃饭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泡的酒厉害,贺培安显然有点喝醉了,一路上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后来到家,车子停下,他还是拉着她一路回了房。
他在床尾凳上坐了下来,对江澄溪微笑着喃喃道:“咱爸的酒量可真好啊。”
咱爸……江澄溪愣愣地瞧着他。
在她微愣的当口,贺培安的手忽然一用力,把她整个人拽了过去,跌在了他身旁。他翻身压了下来,吻住了她的唇。
江澄溪推着他:“别——”
他的眼眸一沉,吻便落了下来。
江澄溪启口:“蝎子……”可蝎子那两个字被他吞进了口中,只有“呜呜呜”的几声轻响。
贺培安的吻一开头的时候有些粗暴,可听了她说“蝎子”两个字以后,便温柔起来,含着她的舌尖与她缓缓地纠缠……他嘴里有浓浓的酒味,江澄溪觉得有些眩晕。怎么会眩晕呢?她的酒量明明不差啊。可是,江澄溪确实有些头脑发晕,四周像是笼了纱,一切都朦胧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开了她,喘息着问她:“味道怎么样?”
江澄溪的头抵在柔软的床褥上,眯着眼瞧他,胸脯不住起伏,贺培安忽觉得难耐,他一低头,又吻住了她。
这一吻又吻了许久,他才移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与她呼吸交融:“以后咱爸要是再让我喝蛇酒、蝎子酒的话,你一样尝得到味道。反正有你陪我。”
他的声音里有促狭的笑意,他果然怕喝这些酒。江澄溪一想到父亲书房里那两大玻璃瓶里的蛇、蝎子等物,胃里立刻生出了反应。就是因为这些浸泡着的家伙,她以前从来不敢轻易踏进父亲的书房。
见江澄溪忽白忽青的脸色,显然他以后不会喝到这几种酒了,贺培安笑了起来,心情颇为愉快。
他第一次对她眉眼弯弯地笑,眼睛熠熠闪光。江澄溪一时竟移不开眼。忽然,贺培安的脸再一次在她面前放大,他又吻了她……轻轻地,像羽毛覆盖在她的唇畔……
第二天江澄溪才想起,他居然把“咱爸”这两个字说得如此顺溜。
这天下午,贺培安回来得特别早,见江澄溪常用的车子在车库,但小九并不在楼下大厅,便随口问了一声:“小九呢?”
一个小保姆回道:“在楼上起居室跟太太打牌。”
打牌?贺培安眉头微蹙,抬脚便往楼上走去。起居室的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听出这是江澄溪的声音。贺培安脚步一顿,眉头皱得越发厉害起来。
起居室的沙发几旁围坐了四个人,除了江澄溪、小九、吴姐,居然还有厨房的大师傅。
江澄溪穿了件宽松的白色印字母大T恤、黑色的小脚牛仔裤,极放松地盘腿窝在沙发里头,手里抓着牌,语调轻快地道:“要不要?这次我倾家荡产,把我的筹码都压上了。沙蟹!”
那件白色T恤领子略有点宽松,里头小可爱的黑色蕾丝小细带就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衬着肩颈处的白嫩肌肤,叫人莫名地口干舌燥。
最近天气十分炎热,江澄溪这样的穿着其实再普通不过。马路上随便一个女人都比她穿得暴露。可贺培安觉得被东西扎疼了眼似的,一百个不舒服。
小九就算坐着,腰板也是挺得直直的:“我不要了,弃牌。你们呢?”吴姐和大师傅两人都摇头表示不要。
江澄溪瞧了瞧众人,眉眼弯弯,狡黠地笑:“都不要,是不是?那这些筹码都是我的了。哈哈,你们上当受骗了吧!”她得意扬扬地把手里的底牌翻了出来,“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对十。”之后她叉着腰吆喝,“输了吧,给钱给钱。快给钱,快给钱!”
她对着他们笑的时候,嘴角的梨涡深深,简直像是两个旋涡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坠入其中。贺培安心头萦绕着的那种不舒服感却仿佛藤蔓,越缠越紧。
其余三人无奈,只得把面前的钱推给了她。小九惊叹:“太太,你这一手沙蟹的牌技是哪里练出来的?你这水平都可以跟贺先生去拉斯维加斯玩几把了。”
江澄溪笑笑,正欲说话间,忽然察觉到有道炙热的视线在盯着她,一抬头便瞧见了门口处的贺培安。她飞扬在嘴角的笑便似暴雨过后的花朵,顿时委顿在了嘴角。她这么明显地一顿,小九、吴姐都是些极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即刻便察觉到不对,发现了贺培安的存在,忙不迭地起身,纷纷道:“贺先生。”
气氛很是尴尬。贺培安只作不知,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玩什么玩得这么开心?”
吴姐垂了头:“贺太太跟我们在玩沙蟹。”沙蟹其实就是梭哈,是扑克牌的一种玩法,在三元大家习惯把这叫作沙蟹。贺培安颇感兴趣的目光落在江澄溪身上:“哦,战况如何?”小九摸了摸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尴尬一笑:“我们发现贺太太是一代赌后。”
贺培安不动声色地在小九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我也一起玩几把,怎么样?”其余几人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连声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贺培安问:“这圈轮到谁发牌?”
小九瞧了一眼江澄溪,嗫嚅道:“按惯例,赢家发牌。”
江澄溪没料到贺培安居然会这么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玩,大家都是骑虎难下,又不能说不玩,只好硬着头皮洗牌、发牌。
贺培安想不到江澄溪洗牌的手法竟颇为熟练,发牌的速度也很快。他瞧了瞧手上的两张烂牌,随即合上:“这副我弃牌。”
那一圈,小九坚持到了最后,结果还是以江澄溪手上的一个小顺子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第二副牌,依旧是江澄溪洗牌发牌。这一次,贺培安慢条斯理地一直加筹码,要到了最后,瞧了瞧茶几上的筹码,说了一句:“我沙蟹,你们要不要跟?”
小九和吴姐两人顿时便一起放弃。
江澄溪瞧着贺培安台面上的四张牌:9、10、Q、K,还有一张底牌未翻开。她蹙眉思索了几秒,最后轻咬下唇,一副鱼死网破豁出去了的模样:“我跟,我有三张J,你手上J的概率极低。”
江澄溪边说边亮出了底牌:三张J、一对8。贺培安抬头朝她缓缓一笑,含义不明。仿佛融入了电影慢镜头,他极慢极优雅地把最后一张底牌缓缓掀了开来:9、10、J、Q、K。
居然当真是顺子!不言而喻,贺培安赢了。
江澄溪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睛亮晶晶的,犹如两个灵动的黑宝石,脸上红晕明显,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贺培安目光微动,微微勾起的嘴角泄露了他颇好的心情:“承让,承让!我赢了。”
他站起来,走出了起居室,到了门口,又骤然停住脚步,道:“贺太太,愿赌服输。要给我钱。”
江澄溪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犹自吃惊。她这么好的一手牌,居然也会输。而且贺培安富得流油,竟然还小气地跟她要钱。唉,如今这年头啊,果然是越富的人越小气。
吃晚饭的时候,贺培安问她,是不是想要回到她爸爸的诊所继续工作。她莫名一惊,抬眼望着贺培安,只见他的眼神并不锐利,相反却很温和,甚至带有一丝笑意。即使如此,江澄溪还是吃不准他到底是何意思。
难道他因为下午的时候赢牌了,所以“龙心大悦”,给了她这么一个赏赐?
贺培安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想去就去吧,或者你想弄别的也行,比如自己开个咖啡店、服装店什么的玩玩也行。另外我会吩咐小九,让他以后不要跟着你了。”在三元,敢动他贺培安的人,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再说。
贺培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定。他只知道今天下午看到的那一幕刺激了他。江澄溪跟小九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居然笑得那么甜。她是他贺培安的老婆,但他从未见过她对自己笑得这么灿烂过。
看来长期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贺培安左思右想了许久,决定还是让她回她父亲的诊所上班打发时间比较好。
江澄溪一直愣在那里,望着贺培安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门口。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贺培安准许她去父亲的诊所帮忙,而且让小九以后不跟着她了。江澄溪心情大好,怀疑自己在做梦。她捏了捏自己的脸,痛的,是痛的。
她猛地站了起来,只差没转圈了。是真的,她以后可以去父亲的诊所帮忙了,她可以不用带着小九了,她可以做飞出笼子的鸟了!
江澄溪也顾不得王薇薇还在睡觉,赶忙拨了电话给她报喜。王薇薇在电话那头长叹道:“不就是去你爸诊所帮忙吗?你就这么高兴。这年头,人的要求怎么都低到这种程度了?你也太好哄了。知道幸福是怎么来的吗?就是一直打你巴掌,然后突然有一天给你一颗枣!这一对比,幸福感就出来了。”
王薇薇苦口婆心地叮嘱道:“你可别因为他对你的这么一点点好,就陷进去,到时候被卖了还在边上帮人数钱。”
江澄溪知道王薇薇又在恨铁不成钢了,但她心情实在是好,于是点头如捣蒜:“知道啦,知道啦。今天中午我请客,请你去最喜欢的明道吃饭,怎么样?”
王薇薇没好气地道:“你请客是必须的。十二点,你到我家来接我,我的车进4S店保养了。”
就是在这一天,江澄溪才发现明道居然是贺培安的地盘。
当然这个发现是有过程的,首先,她先去接了王薇薇,然后吩咐司机师傅:“师傅,送我们去明道。”那时候,她还没发现前头的司机师傅停顿了几秒,才应了声“是”。
她与王薇薇一下车,正准备上台阶进店里的时候,江澄溪尴尬地发现自己白衬衫的腰带跟背包的带子纠缠在了一起。当她正在努力奋斗着解开的当口,王薇薇忽然用手肘撞了撞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着头道:“别烦我,我烦着呢。这两个带子好好的怎么就缠缠绵绵地在一起了……怎么也解不开呢……”
王薇薇似没听见般,拐着手肘更用力地撞她了,江澄溪这才抬头,只见王薇薇的眼神落在了前方不远处。江澄溪跟随着她的视线,看到了一个身形异常熟悉的人正躬身从一辆车子里下来。
她愣了愣,怎么会这么巧,竟然是贺培安。
贺培安大概也注意到了她,朝她们走来。这么大热的天,他居然还穿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凌乱。
三元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这是江澄溪结婚后第一次在家里以外的地方碰到贺培安。她一时发怔,直到贺培安身后的向念平等人纷纷叫了一声“贺太太”,她才回神,那些人是在叫她。
贺培安走上前来,朝王薇薇颔首:“王小姐,你好。”然后,他转身对着江澄溪,很奇怪,嘴角竟有若有似无的笑意,语调也很柔和,“订位子了没有?”
江澄溪一见他整个人就僵了,机械地点了点头。
贺培安:“我一个人,去我那里。”
电梯居然直接上了三楼。江澄溪暗暗纳闷:不对,这家店她跟王薇薇来吃过很多次了,明明只有两层楼啊。
很快,“叮”一声电梯门打开,西装革履的餐厅经理已经候在电梯门口,见了贺培安等人,欠身:“贺先生,请。”
江澄溪后来才知道,三楼只有数个包厢,装修得精致低调,素来是贺培安招待朋友之所,配有单独的电梯出入上下,从不对外开放。
包厢极大,可是那顿饭,江澄溪却吃得食不知味。这么大的地方,贺培安偏偏挨坐在她边上,近到彼此的手肘可以随时相触。
不过,贺培安是极闲适的,缓缓地解开袖口,接过服务生送上的热毛巾,随意擦了擦手,搁在了一边,甚是客气地抬头朝王薇薇道:“王小姐喜欢吃什么,尽管点。这里的鱼生不错,都是直接空运来的。”
王薇薇微笑:“我跟澄溪一向都爱吃这店里的东西。”
贺培安侧头在江澄溪脸上扫了扫,方淡淡地“哦”了一声:“是吗?”然后,他抬头吩咐候在一旁的经理,“去取一张卡来。另外,让他们上菜吧。”
餐厅经理应了一声拉开门出去了。很快,几个服务生便手脚麻利地端上了诱人的食物。店长也很快折回,奉上了黑卡。贺培安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把卡给王小姐。”
经理双手将卡捧到了王薇薇面前。王薇薇一头雾水,用眼神询问江澄溪。江澄溪露出“不要问我,我跟你一样不知道发生何事”的表情。
贺培安说:“这张卡是这家店VVIP免费卡。王小姐,你拿着,欢迎随时过来给我捧场。”
王薇薇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哦,原来这是贺先生的店。我实在是太孤陋寡闻了。”拿了卡,她姿态妙曼地挥了挥,巧笑倩兮,“如此的话,就多谢贺先生和贺太太了。”
这个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王薇薇,小小的一张免费卡就让她叛变了,居然叫她“贺太太”,她不想活了是不是?江澄溪狠狠地甩了一记眼刀给她。
她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这家明道是贺培安的。忽然想到以前,她跟王薇薇也算在这里贡献了不少银子,不由得心生感慨:人生啊,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的。
贺培安和王薇薇两人聊得颇欢:“王小姐跟我们家澄溪认识很多年了吧?”
江澄溪本是在边上默默地吃食物,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存在感。可贺培安的这一句“我们家澄溪”,让她惊了惊,停止了夹菜的动作。
他在说什么呢?他们家的澄溪……
她与贺培安两个人,算什么呢?是夫妻却比朋友还陌生。或许他们是这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这般的亲密又那般的陌生。
王薇薇听闻此言也是一愣,不过半秒或者更短的时间,她已经盈盈微笑:“是啊,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是一个班的。”
贺培安扫了一眼江澄溪,方似笑非笑地道:“这么说,她穿开裆裤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
王薇薇想不到贺培安也会开这样的玩笑,粉唇微启地讶异了数秒,重重点头:“对,确实如此,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江澄溪在一旁瞅瞅这个望望那个,暗叹:王薇薇真真是个交际高手啊,居然连素来面瘫的贺培安也可以聊得这么欢。这世上还有她搞不定的男人吗?她第一次对王薇薇生出了“五体投地”之感。
说话间,服务生拉开了门,送上了几个剖开的海胆。贺培安取了一只搁在江澄溪的碟子里,似极漫不经心地道:“小心刺,可别迷糊地把手指弄伤了。”
江澄溪的筷子本是夹了鱼生,被贺培安的这一句再度惊吓到,手一抖,两根筷子一松,夹着的那块鱼生啪嗒掉在了其他盘子里。她还处于神游天外的状态之际,身边的贺培安斜斜地伸出了筷子,夹住了那掉在其他盘子上的鱼生,蘸了蘸自己面前的酱汁,直接送进了嘴里。
江澄溪不由得再度错愕。贺培安怎么了?怎么会做出这样让人误会重重的举动?
不,不对,其实他最近的行为一直有些不对劲。
江澄溪抬头,却看到了王薇薇若有所思的眼神。不过,王薇薇很快垂下了自己的目光。
江澄溪又偷偷打量了贺培安一番,心里暗道:难道他最近真的有根神经搭错了吗?
殊不知贺培安的这一举动,看在王薇薇眼里,只觉得对面的两人亲昵无比。她敏锐地察觉到贺培安对江澄溪有种无法言说的宠溺。两人之间绝对不是江澄溪所说的那般没有感情。
吃过午餐,贺培安与她们一起下楼,临上车前,他对江澄溪说:“我回办公室了。你们慢慢逛。”江澄溪默默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车子绝尘而去。
王薇薇挽着江澄溪的手,沿着街道边走边逛:“澄溪,你跟贺培安到底怎么样?我看他刚才的样子,明明对你不错啊。”
江澄溪也百思不得其解:“别说你呢,我也觉得好奇怪。所谓反常即有妖,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她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脑袋。
王薇薇追问:“好奇怪?怎么奇怪了?平时都这么奇怪吗?”
江澄溪想了想,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比如跟我们一起玩沙蟹,他这么有钱,赢光了我的钱居然也不肯罢休,连一点小钱都要记账,三天两头提醒我还他。你说怎么有这么小气的人……再比如前几天还问我要不要开个咖啡店或者服装店玩玩,你说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还是觉得这里有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大。从医学的角度来说,男性也是有生理周期,难道他最近内分泌比较平衡,所以连情绪脾气也比较好?”她实在是纳闷得紧。
王薇薇见江澄溪似乎对贺培安并无半点改观,沉吟了一下,赤裸裸地问:“那方面呢?”
江澄溪亦在考虑贺培安到底哪根脑筋搭错的问题,一时间思维没跳跃过来:“哪方面?”
王薇薇眨着媚眼暗示:“嘿嘿,就那方面,勤奋吗?”
江澄溪反应过来后“腾”的一下面红耳赤。她极度扭捏,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实上,打从结婚后,她就发现了贺培安绝对不会是个gay。最近他更是……江澄溪简直是欲哭无泪了。
王薇薇是谁,她和江澄溪一起混了这么多年,虽然不能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但江澄溪这么明显的表情,不用说她都已经知道答案了。
王薇薇的心底更加怪异,好像有只手在玩弄着她的心脏,又是捏又是挤又是掐,莫名有些难受。
两人一起喝下午茶,她见江澄溪懒懒地窝在沙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白瓷杯,连精美诱人的蛋糕都没有一点兴趣,显然是困扰得紧。
王薇薇忽地想起一事,计上心头:“澄溪,你不是一直想办法跟贺培安离婚吗?”
闻言,江澄溪骤然抬起头。王薇薇起身到江澄溪处,挨着她坐下来,压低了声音:“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江澄溪:“什么办法?”
王薇薇说:“你上次不是一直在找人红杏出墙吗?我们俩真是傻,哪里用得着找人呢?这不现成就有一个吗?”
江澄溪瞪着眼,一脸茫然:“现成的?谁?”
王薇薇字正腔圆地吐出了“贺培诚”三个字。她解释道:“你想想看,咱们这整个三元城就贺培诚最合适了。换了别的人,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
王薇薇见江澄溪沉吟不语的模样,便试探道:“澄溪,你跟贺培安在一起都快半年了,你不会是不舍得了吧?”
江澄溪朝她怒目而视:“你才不舍得呢,我巴不得明天就跟他离婚。”
王薇薇顿时弯眼而笑:“那我刚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觉得这法子绝对管用。”
江澄溪点了点头。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贺培安“恩准”她可以上班了,然而只上了两天班,江澄溪就已经不想去父亲的诊所帮忙了。毕竟她跟贺培安的关系,偶尔在父母面前做做戏还可以,如果要长期演戏的话,肯定会露出马脚。
事情是这样的。
江澄溪在贺培安同意后的第二天一早出现在诊所门口的时候,江阳愣了愣:“囡囡,你这么早怎么在这里?”
江澄溪嘻嘻一笑:“老爸,你这里还招不招人啊?”
江阳兀自发愣:“招人?”
江澄溪笑弯了眼:“我是来帮忙的。”说罢,她勤快地戴上塑胶手套,开始清洁卫生。
有患者家属抱着孩子进来:“江医生,我家孩子昨晚有些发热,我给他用了物理降温,现在热度降下来了,刚量过,是……”
熟悉得令人安心的场面,江澄溪露出幸福满足的笑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小郑对她来工作亦是惊讶万分:“澄溪,你怎么来了?”
江澄溪笑:“你说呢?”
小郑的视线落在江医生的办公室,嘴巴一努:“江医生说你有事,以后不来上班了呀。”
江澄溪自然知道因老妈石苏静的坚持,所以父母一直没有公开她结婚的消息。她便嘿嘿笑道:“我前段时间是有事,但最近有空,就来搭把手,帮帮忙。”
小郑点了点头,几秒后,目光闪闪:“你是不是找到别的工作了?进大医院了?”
江澄溪还是一笑:“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小郑“哼”了一声,佯怒道:“不说就算了,人家生气啦!”
江澄溪赶忙凑了过去:“别嘛,最多这样,我请一个星期的下午茶,随你点,无任何上限……”
她的话音未落,小郑立刻精神抖擞,一把搂住她的脖子:“这可是你说的哦!等一下,等一下……我要用手机录音……”
江澄溪黑着脸,使劲掐她的腰:“我的诚信有这么差吗?”
小郑最怕有人碰她的腰、搔她痒痒了,便哈哈大笑着喊:“不是……不是。有道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知道你顶天立地、脚踏实地,是个说到做到的女汉子!但还是录音比较好……救命……救命,女色狼来了!”
一天下来,忙碌且充实。
下班的时候,她跟以前一样,进了父亲的办公室替他搞卫生。江阳握着杯子喝茶,问她:“澄溪,小贺等下来接你吗?”
第一天,江澄溪说:“培安他忙,没时间来接我。”
可等第二天,父亲还是这般问她的时候,她便严重意识到不对了。跟王薇薇提醒过她的一样,在父亲这里的工作时间一长,迟早露馅。
她不能继续上班了,而且晚走不如早走,走得越早越好。
于是,才上了两天班的江澄溪以贺培安为中心找了个借口跟父亲江阳交代后,就光荣地再度“下岗失业”了。
对于她没在父亲诊所继续上班的事情,她例行公事般的知会过贺培安一声,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并没有任何意见。
这一天,在家无所事事的她突然心血来潮,拿了单反相机,到自家门口的林荫小道上去拍照。她从下午一直拍到了落日,光线的变幻让每张图片都漂亮到令人心动。
仿佛是为她打开了一扇门,接下来的每一天,江澄溪便背着她那台被王薇薇鄙视了无数次的廉价单反相机,远近距离地去拍照。生活中处处都是美景,一朵花、一丛草、一块蛋糕、一杯清茶、一道街景,都可以入画。
江澄溪每天拍出来后,就整理好美图,配上自己在那一时刻的触动感受一起发布在微博上。开始的时候,粉丝的增加只是个位数。渐渐地,被转发的次数越来越多,得到的反响也越来越大,无数人交口称赞。
虽然没有收入,可这样的认可让江澄溪得到了说不出的满足,仿佛找到了存在价值一般。
当她把这句话说给王薇薇听的时候,大小姐则是一副“我服了”的无语模样:“你这种无名又无利、为人民服务的活儿都能干得这么起劲,怪不得那些明星可以连轴转地跑商演进剧组了。人家那是有名有暴利,那才是真的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对于王薇薇的不认同,江澄溪并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从中找到了快乐,便已经足够了。
至于贺培安,他也曾撞到过她上网,看到过她来不及关掉的页面,不过他应该并不知道是她的主页,只是站在边上扫了几眼,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这天早上,江澄溪醒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很晚了。她“呀”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会这么晚了,吴姐也不上来叫她?
她去浴室洗了澡才下楼。吴姐正候着,听见响动,忙抬头:“太太,要开饭吗?”
江澄溪环顾四周,显然贺培安早出去了,不由得问道:“贺培安今天没吃早饭吗?”往日里,他若是吃早饭的话,哪怕她生病他也会把她从床上挖出来的。
吴姐尽心尽职地回道:“吃了,贺先生用了两个荷包蛋、一个三明治,还有一杯黑咖啡。”
那他怎么没叫自己下来陪他吃饭?这是婚后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真是奇怪。
江澄溪一直到坐下来享用午餐的时候,仍旧处于不解状态。她还在吃餐后的甜品,就听见有车子驶入的声音,应该是贺培安回来了。大约是从吴姐那里知道她在餐厅,径直来了餐厅。
贺培安迎上了她的目光,眼底带了薄薄的笑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见江澄溪拿着小银勺没动,便问道:“怎么不吃了?”
江澄溪:“我有点饱。”
贺培安起身探手,伸向了她的碟子。这厮居然也不嫌脏,直接用她的小银勺挖了一口布丁就送进了嘴里。
她向来喜欢吃甜的,所以厨房里做的甜品都偏甜。王薇薇素来受不了她吃甜的口味,经常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你要是能少吃点甜食,起码会比现在瘦三五斤。”
她总是“哦哦哦”地点头应声,虚心接受,默默无言但十分勤劳地吃完自己那份后,总是会屡教不改地把手伸向王薇薇面前的那份:“薇薇,你确定不吃的话,我来。”王薇薇每次总是极力忍着,才没有拍桌而起、愤然离座。
可贺培安居然也没多说一句话,三口就把她的香蕉布丁吃光了。
看来他是真饿了!
贺培安吃了午饭便又出门了,临走的时候搁下了一句:“我让人在MOMENT订好了位子,晚上六点来接你。”
江澄溪一愣,整个人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这是在约她吃饭吗?
MOMENT是三元城最有名的西餐厅。别家是店大欺客,他们家的店却小到不能再小,位置更少,据说每天不过四张桌子。可是食材之新鲜、味道之甘美让人咂舌。一般人根本订不到位子。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贺培安和他的车子早已踪迹全无。
那个下午,江澄溪只觉得自己很奇怪,心里泛起一丝焦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她的心脏,麻痒难受,令她片刻也不得安稳。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晓得不时地注意时间。她早早去洗了个澡,然后进了更衣室,左右都不中意,挑选了很久,才挑了一件绿色的裙子换上。
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贺培安回来。
直到天色将黑,她方听见有车子驶进的声音。
片刻,有人在卧室门上敲了敲。江澄溪心里纳闷,他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正疑惑间,小九的声音焦急万分地传来:“贺太太!贺太太!”
江澄溪:“什么事?”
小九的脸色跟他的语气一样着急:“贺太太,快跟我去医院!”
医院?江澄溪的第一反应就是母亲的糖尿病发作了,她的身子晃了晃,脱口而出:“我妈怎么了?”
小九抹了把汗:“不,不是,是贺先生……你先别急,贺先生的手被刀砍伤了。医生说没伤到骨头,没什么大危险……”
她的身子顿时一僵,数秒后,才反应过来,脸色苍白地问:“被砍?好好的怎么会被砍?”
江澄溪虽然知道贺培安的背景,可是他出入除了小丁、小九等几人跟着外,平素跟常人是无异的。除了厨房,江澄溪甚至在这家里连刀也没见过一把。习惯成自然,她从未把贺培安跟刀枪棍棒联系在一起。
小九惶急地道:“贺太太,我疯了才拿这个来骗你,又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见江澄溪噔噔噔地跑下楼,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跟着下楼,边走边解释:“道上的事情都是海叔在处理,贺先生从不过问。可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海叔向来把贺先生当儿子一般看待,贺先生的话是很有分量的。他在海叔面前说一句,比谁都管用。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五福的冯财昆那边才会找上贺先生……”
江澄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道理,贺培安被砍了,若是一命呜呼,她才应该拍手庆幸才对,因为那样的话,她就真正摆脱他了。
然而她发现自己竟然很着急,甚至从未有过的紧张害怕,两个手心全是冷汗。
病房门口有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守着,见了江澄溪:“贺太太。”
江澄溪心急如焚,忙推门而进,只见病床前站了一个穿了唐装的男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正在训话:“都说了别小瞧五福这些人,你看你,弄得自己都见红了,还缝了这么多针……我再安排几个人给你,这次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说你若是有个万一,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重爷……”
他见贺培安的视线虚虚地越过他,定在了某处,便转过了身子。
那训话之人竟然是当日吃了桂花糯米糕后留下佛珠的人,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叔”李兆海。江澄溪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当日说后会有期,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彼此肯定会再见的。
李兆海朝她和蔼地一笑,语调低沉却温和,一点也不像电影电视里头的那些枭雄的模样:“小姑娘,你来了?还记得我吗?上次我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江澄溪点了点头,轻轻上前。她看见贺培安的左手手臂缠了厚厚的绷带,她的手不能自已地捏握成拳。
贺培安说了一句:“这是海叔。”
江澄溪乖巧恭敬地唤了一声:“海叔。”
李兆海应了一声,笑眯眯道:“上次的佛珠算是见面礼了,这一次就没有了。”说罢,他瞅了瞅贺培安,“我这根木头就不戳在这里打扰你们小夫妻了。”
他说走就走,关上门前,忽地转身,似笑非笑地道:“培安,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好好考虑考虑了。别以后去学校接孩子,让人误以为你是孩子的爷爷。”说完,他就推门而出了。
整间病房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贺培安的脸色由于失血,比平时白了数分。他见江澄溪垂了眼站在一旁,不声不响,连句温柔安慰的话也没有,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生气,沉着脸道:“你不是学护理专业的吗?怎么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我要喝水。”
看在他是病人的分儿上就不跟他计较了,江澄溪倒了一杯温水给他,送至他唇边,服侍他喝下。
她见滴管里头点滴的速度很快,他如今身体虚弱,太快了怕他受不了,她便低头替他调缓了一点。这个动作不过数秒钟,她抬头,只见贺培安的神色已缓和下来,又在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跟每一次一样,他很快地移开了目光。
不多时,贺培安便阖眼沉沉睡去。
江澄溪望着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她是念护理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贺培安住了几天便要求出院回家。医院拗不过他,又让主治医生详细检查了一番,方同意他回家。
由于第一次与贺培安长时间待在一起,江澄溪第一次发现他不愧是一等一的经商人才,太会物尽其用了。
每天早上,从早餐开始侍候他,帮他定时测量体温,盯着他吃药,帮他的伤口消毒换纱布,以防发炎细菌感染。幸亏闪躲及时,伤口并不深,两个星期后复诊,医生说基本已经好了,说完还赞了一句:“消毒护理工作做得好,所以伤口才好得这么快,伤疤也结得好。”
这一日,阳光暖暖的,秋日的风吹拂过藤叶的时候,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江澄溪便与贺培安在他书房的露台上玩沙蟹做消遣。先前是这么开始的,贺培安说:“这么玩牌,一点筹码也没有,多没劲。要不我们加点筹码?”
江澄溪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一脸防备表情:“什么筹码?”
贺培安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我都可以!你决定好了!不过呢,玩点小钱会比较紧张刺激!”
江澄溪沉吟半晌,点头:“好吧!你说玩小钱,那玩十元的吧。”
贺培安挑了挑眉,无所谓地道:“随你,我没意见。现在……”他瞧了一下腕表,“现在是一点十分,既然玩了,怎么也要玩到三点吧。”
于是,江澄溪回房拿了钱包,开始发牌。
第一副牌,手气就很旺,拿了三张10,贺培安只有一对,她赢了八十元。
第二副牌,她拿了一对J,贺培安什么都没有,她赢了一百元。
第三副牌,她一对A,横扫了贺培安的一对K。由于胆子渐肥,钱也压得多些,所以她赢了两百元。
第四副牌,她运气更旺,居然拿了一个顺子,胆子更肥了,于是她赢了四百元。
第五副牌,还是她赢。
第六副也是!
……
江澄溪都赢得不好意思了,皱着鼻子乐不可支:“哈哈,我的牌运怎么这么好呢?”
贺培安一直气定神闲地窝在沙发里头,到此时才淡淡一笑:“所谓有赌未必输,还早着呢!”
江澄溪并不说话,只抿嘴微笑,明显不认同。
不过片刻,形势便江河日下了。她一副接一副地输牌。到最后,面前赢的一堆钱已经空空如也了。
贺培安瞧了一眼,笑:“哎呀,第一次知道我的牌运居然也很好!”
江澄溪输得都恼羞成怒了:“我不玩了。”
贺培安优雅地靠回了沙发:“小傻瓜,这个就叫下套子、做圈套,懂吗?比如有的骗子跟你借钱,先借一万,加了利息准时还你。第二次跟你借五万,又加了利息准时还你。第三次借十万,也准时还。等你对他信任日增的时候,下一次他一下子借三五十万或者更多后,就逃之夭夭,再也找不到了。”
一张白纸的江澄溪哪里懂这个,她微张着唇,半天才道:“我是穷人,谁怕谁!不借就不会上当了!”
贺培安大笑:“这倒也是。”他笑的时候,脸颊上会有一个酒窝,若隐若现。整个人仿佛身处逆光之中,一片灿烂耀目。
秋日的太阳暖暖地晒在江澄溪身上,太舒服了,加上老是输,一点劲儿也没有,她觉得自己都快成为一只酥软的猫了,连伸伸爪子都嫌懒。
她抱着抱枕,坚决不肯再玩:“不玩,不玩,我不玩了。我已经输得见底了。”
贺培安瞧着她,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不玩也行,下去给我煮碗面。”
江澄溪大为蹙眉:“又要吃泡面?”贺培安“嗯”了一声。
她颇为怜悯地瞧了他一眼,默默摇头,看来他脑中零件的构造绝对异于常人。普通人生病受伤之类的,都是大补特补,而贺培安是天天让她煮泡面。
正准备起身去煮面,她听到自己的电话响起,一滑开键盘,王薇薇的魔音便传入了耳中:“在干吗呢?陪我去做个SPA吧。”
江澄溪:“我有事。”
王薇薇在电话那头的音调拔高了几个分贝:“你每天那么闲,你有事?你除了拍点照片自娱外,你倒给我说说你有什么事比陪我重要?”电话里头一时也无法说清楚,江澄溪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贺培安病了,在家休息。
半个多小时后,王薇薇的车子就驶进了院子。江澄溪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到楼下迎她,见她抱了一大束花:“好好的买花做什么?浪费。”
王薇薇见她穿了一件绿色的宽松毛衣、一条白色裤子,漆黑的长发左右绑了两根麻花辫,十分清纯,仿若依旧是未嫁时。
王薇薇笑:“又不是送你的。”
两人上了楼,王薇薇笑吟吟地把手里的捧花递给了贺培安:“贺先生,不好意思,刚刚才知道你身体不适。”
贺培安接过,淡淡一笑:“王小姐太客气了。俗话说得好,只有进了医院,你才知道谁是你真正的朋友。我这一病,倒是分辨出了几分味道。”
王薇薇也微笑,眸光扫到了几上搁着的纸牌,饶有兴致地道:“贺先生有兴趣玩牌吗?”
贺培安:“打发打发时间而已。生病在家都快发霉了!”
王薇薇附和道:“是啊,像贺先生这样的大忙人,天天在家反倒不习惯。贺先生要是想玩牌的话,我可以陪你玩。”
贺培安:“玩了一下午了,有点厌烦了。”
有点厌烦。刚刚明明一直在逼自己陪他玩。江澄溪腹诽不已。
王薇薇道:“本来打电话想让澄溪陪我去做美容的,顺便问一下澄溪去不去下个月的高中同学会,然后借机去大采购。现在看来问都不用问了,她肯定没时间。”
贺培安“哦”了一声,目光移到江澄溪脸上,语调温煦:“你想去吗?”
其实自王薇薇开口说起高中的同学会,江澄溪脑中第一时间跃出的便是陆一航的脸,心跳立马开始加速。此时见贺培安瞧着她,更是心跳如鼓槌,她垂下眼:“你说呢?”
贺培安轻轻地笑:“你想去就去,问我做什么?”他的语气低沉沙哑,仿佛带了磁性,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江澄溪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便“嗯”了一声先应付过去。
王薇薇的眉头难以察觉地一蹙。
贺培安忽地又道:“你看你朋友来了这么久,连茶水都没有一杯。你这个做女主人的居然不害臊,我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江澄溪这才想到,“哎呀”了一声,起身按了内线。贺培安无奈地在一旁叹气摇头,末了,客气地问王薇薇道:“王小姐,喜欢喝茶、咖啡还是其他?我们家厨房冲的红茶味道不错,只可惜一直没有人懂得欣赏。”
王薇薇笑吟吟地道:“好啊,那我就来杯红茶吧。”
贺培安笑:“幸好王小姐跟我们家澄溪熟,否则真让人看笑话了。”又是一句他们家澄溪!贺培安的语气淡淡,说得也是寻常客套话,王薇薇却从中听出了夹杂着的几丝轻微却不容错辨的宠溺。她眼神微顿,但很快便掩饰了下去:“澄溪被她父母宠惯了,大大咧咧的,一向不拘小节。”
很快,吴姐端了茶水、点心上来。
秋日的舒爽午后,三人在露台里头边聊边饮,看碧空如洗,白云舒卷,低低缓缓地掠过。
后来,江澄溪设定的闹铃惊心动魄地打破了这个舒缓的画面。闹铃警报似的声响叫人心烦意乱,贺培安眉头一皱:“不会又到时间了吧?”
江澄溪起身关了闹铃,穿着拖鞋从书房里取过药瓶,倒了一把药丸在手心,端着水杯,送至贺培安嘴边:“快吃吧!反正一天三顿,逃不掉的,再吃几天你也就解脱了。”
王薇薇执着茶杯的手忽地一顿。江澄溪的话里头有一种温柔娇嗔之意,不过瞧她的表情,显然她自己也没有发觉。
贺培安乖乖地低头,毫不避嫌地抵着她的手,便把药含进了嘴里。江澄溪的水杯送到,他便低头喝了一口,再仰头把药丸吞了下去。
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显然是极有默契。
风缓缓吹过,王薇薇忽然觉得眼里似被风带进了沙子,涩涩的有一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