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是整个荣国府的心脏。
这里没有梦坡斋的书卷气,也没有大观园的风月情,只有一种沉淀了数十年、与国同休的威严与富贵。
堂内紫檀为梁,金丝为幔,一呼一吸间,都仿佛能嗅到权力的味道。
当贾环跟在贾兰身后,踏入这间他前世只在书中读过的殿堂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数十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瞬间将他穿透。
正上方的宝座上,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神态安详的老妇人,正是贾府的最高掌权者贾母。
她的怀里,正靠着一个哭得抽抽噎噎,俊脸通红的少年,不是贾宝玉是谁?
贾母的下首,左边是王夫人,她面沉如水,看着贾环的眼神,淬着毫不掩饰的冰霜与厌恶。
右边则是王熙凤,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玩弄着丝帕,一双丹凤眼,饶有兴致地在宝玉和贾环之间来回打量,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再往下的圈椅上,坐着李纨、薛宝钗、林黛玉、探春等人。
李纨满脸担忧,紧紧地攥着儿子的手。
薛宝钗依旧是那副温婉平和的模样,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比往日稳了些。
而林黛玉,则低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裙角,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就是一场为他精心准备的,三堂会审。
“环哥儿来了?”
贾母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听不出喜怒,“宝玉哭着喊着来我这里,说你欺负了他,还要毁了这个家。你倒说说,他这偌大的罪名,你是怎么担上的?”
贾环没有看哭哭啼啼的宝玉,他走到堂中,与贾兰一同,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孙儿贾环,给老祖宗请安。给太太、二嫂子请安。”
他的声音,清朗而平静,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
“回老祖宗的话。”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着高高在上的贾母,“孙儿不敢欺负宝玉哥哥,更不敢有毁家之心。宝玉哥哥是天上的神仙一流人物,心如琉璃,不染尘埃。他看不得这世间的半点污浊与算计,故而,他看孙儿,便是处处皆错。这错,不在宝玉哥哥,而在孙儿。”
他这一番话,先是将宝玉高高捧起,又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姿态之低,言辞之巧,让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来发作的王夫人,都微微一窒。
宝玉闻言,哭声却更大了:“老祖宗您听听!他就是这般巧言令色!他当众作那等大逆不道的诗,说什么‘碾尽尘埃换旧都’!又用心机手段,逼着薛大哥当众赔罪!还……还把晴雯她们骂得狗血淋头!他这不是毁家,又是什么!”
“哦?”
贾母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目光转向贾环,“他说的这些,可有此事?”
“回老祖宗,确有此事。”
贾环坦然承认,没有半分狡辩。
他直起身子,依旧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朗声说道:“孙儿先说作诗之事。孙儿那首诗,已向父亲陈情。诗中之‘旧都’,非指我朝京师,乃指那被贪腐与苟且所盘踞的‘名利之都’!诗中之‘旧奴’,非指家中长辈,乃指那些祸国殃民的‘禄蠹之奴’!孙儿受教于圣贤,当有为圣上分忧,为我朝除弊之心!此心,孙儿以为,非但无过,反而是我贾家子孙,当有的忠君报国之志!”
这番话,他早已对贾政说过一遍,此刻再说,更是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王夫人冷哼一声,插话道:“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一个庶出的儿子,不思安分守己,却整日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朝堂大事’,不是包藏祸心,又是什么?”
“太太此言差矣。”
贾环竟敢当众反驳,他转向王夫人,微微躬身,“孙儿虽是庶出,却也姓贾,也流着贾家的血,食着贾家的米。若因出身便自甘堕落,不思上进,那才是真正的不忠不孝,是府里的寄生之虫!孙儿人微言轻,不敢妄谈朝堂,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乃圣人教诲,孙儿不敢或忘!”
“你……”
王夫人被他顶得脸色铁青。
贾环不再理她,转而对贾母继续道:“再说薛大哥之事。薛大哥乃是王家贵戚,亦是我贾家姻亲。孙儿见他在家学中,言行无状,恐其日后在外惹下大祸,败坏了王、贾两家的名声。故而出言相劝,晓之以理。此乃兄弟之间的规劝,是亲戚之间的本分。若此举也算‘心机手段’,那孙儿敢问,是否要眼睁睁看着薛大哥走上邪路,最终身陷囹圄,才算是‘坦荡君子’?”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连一向护短的薛宝钗,都无法反驳,只能低头默认。
“至于晴雯姐姐之事……”
贾环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愧疚与无奈,“孙儿承认,当时言语,或有不当,过于直接。但孙儿之所以如此,实乃痛心之举。晴雯姐姐乃宝玉哥哥的贴心人,她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怡红院的脸面。她若行差踏错,外人笑话的,不是她一个丫鬟,而是宝玉哥哥治下不严,失了体统!孙儿是怕……怕外人因此而轻慢了宝玉哥哥啊!”
他句句不离“体面”,字字不离“规矩”,时时刻刻都在为宝玉、为贾府的“名声”着想。
这番话说完,整个荣庆堂,鸦雀无声。
就连哭着的宝玉,也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发现,自己那些基于情感的指控,在贾环这番条理清晰、大义凛然的辩解面前,竟显得那般苍白无力,那般……
幼稚可笑。
王熙凤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异彩连连。
她心中暗自喝彩:好个小子!
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
这份口才,这份急智,将来若是在官场上,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贾环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猛地向前膝行两步,对着贾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里,带上了压抑的、真诚的、令人动容的颤音。
“老祖宗!”
“孙儿知道,您最疼爱宝玉哥哥。宝玉哥哥是天上的神瑛侍者,是咱们家的凤凰,他生来,就该在九天之上翱翔,不该被这世间的俗务所累!”
“可老祖宗,一个兴盛的家族,不能只有一只凤凰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而决绝!
“凤凰固然能光耀门楣,但撑起这座大厦的,还需要有坚实的梁柱!凤凰需要有干净的梧桐木来栖息,而不是一片随时可能倾倒的废墟!孙儿不才,不敢比肩凤凰,只愿做一只努力向上的麻雀,学着自己筑巢,学着自己觅食!”
“孙儿发奋读书,不是为了争宠!孙儿劝诫兄弟,不是为了弄权!孙儿整肃下人,更不是为了立威!孙儿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希望,能凭自己的微薄之力,为这个家,为这只凤凰,添一块瓦,加一根梁!只希望,将来风雨来临时,我们贾家,除了能飞走的凤凰,还能有几根宁折不弯的顶梁柱!”
“若此心也被当成是‘心术不正’,若此行也被当成是‘包藏祸心’,那孙儿……无话可说!只求老祖宗,将孙儿逐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也省得孙儿这颗‘浊物’,脏了宝玉哥哥这块‘无瑕美玉’的眼!”
说罢,他再次深深一拜,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一动不动,竟是真的存了任凭处置的死志!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慷慨激昂,却又悲壮决绝的陈词,给彻底镇住了!
贾母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了。
那双曾阅尽了人间繁华与沧桑的眸子,正前所未有地,射出两道锐利如刀的光芒,死死地钉在那个跪在地上的、瘦小的身影上。
她没有看哭得已经傻了的宝玉,也没有理会脸色铁青的王夫人。
良久,良久。
她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王熙凤,那个她最信任的、掌管着这个家实际权力的孙媳妇。
她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凤丫头。”
王熙凤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孙媳在。”
“你管着家,府里上上下下的事,你最清楚。”
贾母看着她,缓缓地问道:“你来告诉我。我这个跪在地上的孙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