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光得了贾环那首《咏雪》的真迹,如获至宝,一溜烟地便出了府。
他深谙此道,并未将这等宝物直接拿去市井字画铺,而是转了几个弯,寻到了一处名为“松风阁”的雅致茶楼。
此地,乃是京中一些附庸风雅的富商、盐枭们私下聚会交易之所。
果不其然,当他“无意间”将这幅由荣国府新晋“神童”所作的诗稿展示出来时,立刻引来了满堂的惊叹与垂涎。
芦雪庵诗会之事,早已通过某些渠道,传到了这些消息灵通的商人耳中。
他们或许不懂诗中真意,却懂得这首诗背后所代表的“名气”与“价值”。
能得一幅荣府公子的墨宝,尤其还是这位一诗成名、前途不可限量的环三爷的开山之作,这不仅是风雅,更是未来的一桩政治投资!
一番明争暗夺,最终,这首《咏雪》被一位来自江南的丝绸巨商,以六百两纹银的天价,收入囊中。
第三日傍晚,詹光鬼鬼祟祟地再次寻到了贾环。
他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贾环手中,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几乎要将褶子里的油都挤出来。
“三爷!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
他压低了声音,激动得满面红光,“您那首诗,真乃神作!引得无数雅士争抢!这是……这是买家的一点心意,共计……白银五百两!您点点!”
他昧下了足足一百两,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贾环接过那布袋,入手沉重。
他没有去数,只是掂了掂,脸上便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孩童的惊喜与不敢置信。
“五……五百两?”
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先生,我……我一首诗,竟值这许多银子?”
“何止!何止啊!”
詹光见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心中更是得意,拍着胸脯道,“这还只是开始!三爷,您日后但有佳作,只管交给老朽!包管……包管让您财源广进!咱们,还是老规矩!”
“那……那便多谢先生了!”
贾环像是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对着詹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詹光心满意足地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我真是个天才”的飘飘然。
待他走后,贾环脸上的惊喜之色,瞬间褪去,化作一片幽深的平静。
他将布袋递给一旁的钱槐。
钱槐打开一看,那雪花花的银锭子,晃得他眼晕。
他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许多钱!
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三……三爷……这……”
“这里面,有二十两,是你的。”
贾环淡淡地开口。
钱槐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三爷!奴才不敢!奴才的命都是您的,怎敢要您的银子!”
“我给你的,你便拿着。”
贾环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是你忠心办事的赏赐。以后,还会有更多。但你要记住,我的银子,不好拿。若有半分差池,或生了二心,你知道后果。”
一股寒意,顺着钱槐的脊梁骨爬了上来。
他连忙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地道:“奴才明白!奴才愿为三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起来吧。”
贾环道,“将剩下的银子,寻个最稳妥的地方藏好。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走漏了半点风声,我第一个便唯你是问。”
“是!”
钱槐郑重地应下,将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如同抱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小心翼翼地藏匿了起来。
贾环看着他离去,心中一片清明。
四百八十两。
这是他的第一笔启动资金,他的“荣国银号”,终于有了第一块奠基石。
而詹光,不过是一块用完即弃的敲门砖。
他今日贪下的那一百二十两,来日,贾环会让他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有了钱,贾环的生活,并未有任何改变。
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衣裳,每日按时上学,谦恭有礼。
只是钱槐的手头,却不知不觉地宽裕了起来。
下人们的眼睛,都是最毒的。
很快,便有风声传了出去。
说那东北角的环三爷,不知从哪里发了笔横财,连他院里的奴才,都时常能吃上肉了。
这风声,自然也传到了怡红院。
这一日,贾环从家学回来,正独自走在园中的一条小径上。
冬日的阳光透过枯枝,洒下斑驳的光影。
忽然,斜刺里冲出几个人影,将他的去路拦住。
为首的,正是怡红院里那个眉眼伶俐,性情火爆的大丫鬟,晴雯。
她身后还跟着麝月和几个小丫头,个个双手叉腰,一脸的不善。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府里的大才子,环三爷吗?”
晴雯一开口,便夹枪带棒,声音尖锐,“三爷这是刚从外面发了财回来?瞧这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许多呢!”
贾环停下脚步,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原来是晴雯姐姐。不知姐姐拦住我的去路,有何见教?”
“见教可不敢当!”
晴雯上前一步,斜着眼打量着他,冷笑道,“我们不过是好奇,想问问三爷,是哪路神仙这么有眼光,竟会给你这等人物送钱花?莫不是……你又使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哄骗了谁家不成?”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刻薄,分明就是指着鼻子骂贾环是骗子。
贾环还没开口,晴雯身旁一个叫小红的丫鬟,端着一盆刚洗完衣服的脏水,脚下一个“踉跄”,故作惊呼一声,整盆又冷又脏的灰水,便朝着贾环当头泼了过来!
这一下,又快又急!
摆明了就是要让他当众出丑!
然而,就在那脏水即将泼到身上的前一刻,贾环的身形,却如同鬼魅般,向侧后方滑了半步。
那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哗啦”一整盆脏水,尽数泼在了空处,溅起的泥点,反而打湿了晴雯和几个丫鬟的裙角。
“哎呀!”
贾环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看着晴雯,皱眉道,“晴雯姐姐,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起水来了?莫不是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法?”
晴雯等人,全都愣住了。
她们没想到,这志在必得的一泼,竟然落了空!
晴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恼羞成怒,指着贾环就要发作:“你……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
贾环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双漆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晴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晴雯姐姐,我一直以为,你是宝玉哥哥身边最得体、最知礼的人。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可是怡红院的脸面,是宝玉哥哥的体面。”
他的目光,扫过晴雯那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她身后那几个惊慌失措的丫鬟,声音陡然转冷。
“可今日,你这般行径,与那街头巷尾撒泼骂街的村妇,有何区别?”
“你以为,你羞辱的是我贾环?”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讥讽。
“不。你羞辱的,是你自己。你作践的,是你家主子贾宝玉的名声!你这是在告诉全府的人,他贾宝玉身边养的,就是一群不知礼数,只懂使这等下三滥手段的……泼妇!”
“你!”
晴雯被这番话,堵得心口一窒,气得浑身发抖。
她最是在乎自己在宝玉心中的形象,也最是自傲于自己的与众不同。
贾环这番话,句句都戳在她的心窝子上,比打她一巴掌还要让她难受!
贾环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满是“失望”的叹息。
“原本,我敬你是宝玉哥哥的知心人。现在看来,倒是我看错了。”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她,投向那怡红院的方向,幽幽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你这般行事,迟早,会给你自己,也给你家主子,惹来天大的祸事。”
“言尽于此,姐姐,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绕过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丫鬟,径直离去。
那瘦小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竟透出一种宗师般的气度。
原地,只留下晴雯一人,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贾环最后那句如同谶言般的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她看着自己那双曾被宝玉夸赞为“最巧”的手,再看看裙角那肮脏的泥点,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与迷茫,瞬间淹没了她。
她……
真的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