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巡盐御史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
当朝巡盐御史,前科探花林如海,正手捧一封刚刚从京师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信,细细品读。
信是女儿黛玉所书,字里行间,满是女儿家的娇憨与思念,诉说着大观园中的趣事,诗社的欢乐,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林如海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女儿在贾府一切安好,便是他最大的慰藉。
然而,当他读到信的末尾,那句看似不经意附上的诗句时,他的笑容,凝固了。
“……偶得一联,颇有野趣,录与父亲一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林如海的手,猛地一抖!
茶杯险些倾覆。
他不是寻常的文人,他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封疆大吏!
这句诗里所蕴含的政治隐喻,像一道惊雷,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肺!
沉舟!
病树!
指的是谁?
千帆!
万木!
又指的是谁?
他正在查办薛家,薛家,不就是那即将倾覆的“沉舟”与“病树”吗?
而那些在一旁虎视眈眈,准备瓜分薛家盐路的各方势力,尤其是那个笑里藏刀的甄应嘉,不正是那蓄势待发的“千帆”与“万木”吗?
女儿远在京师,她是如何得知扬州这般错综复杂的局势?
又是如何能写出这等老辣、通透,直指人心的诗句?
不对!
这绝不可能是黛玉的手笔!
她的诗才,清丽绝俗,却断然没有这等洞悉官场、饱经沧桑的“杀气”!
这必然是有人,借黛玉之手,向自己传递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是谁?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长随在门外禀报:“老爷,有您两封京中来的密信,与小姐的信是同一批信使送来的。”
林如海心中一凛,沉声道:“呈上来!”
长随立刻送上两封信。
一封,信封上赫然写着那石破天惊的标题:论为官三境,兼陈盐政之弊疏。
另一封,则是一个小小的附言信封。
林如海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先拆开了那封策论。
只看了第一段,他那持信的手,便开始微微颤抖。
当他看到那“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的为官三境论时,他竟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激赏!
好大的手笔!
好深邃的见地!
此等格局,此等胸襟,便是当朝内阁首辅,也未必能有!
他迫不及待地读下去,当看到信中对他查办薛家,实则为甄应嘉作嫁衣的精准剖析时,他的后背,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看到那“以退为进”、“釜底抽薪”、“借刀杀人”的三步连环之策时,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这哪里是什么信?
这分明是一把钥匙!
一把能解开他眼前所有困局,甚至能让他一步登天,名垂青史的钥匙!
他激动得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最后,才颤抖着手,拆开了那封小小的附言。
当他看到那稚嫩却风骨初具的字迹,以及那句“学生贾环,不才,亦有千里之志”
时,林如海彻底愣住了。
贾环……
荣国府的那个庶子……
那个只有七八岁的……
孩童?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一个巨大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将女儿的家信,与贾环的附言,两相对比。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来年遍地新桃李,不见当年旧时奴。”
两句诗,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都透着一股洞穿世事的通透与霸气!
林如海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京师荣国府那高高的院墙内,一个瘦小的、不为人知的少年,正手持黑白棋子,将千里之外的扬州官场,将他这个正三品的巡盐御史,都当成了他棋盘上的博弈对象!
这……
这已经不是神童,这是……
妖孽!
良久,林如海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将三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好,走到窗前,望着那千里之外的京师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个叫贾环的少年,给他送来的,不仅仅是一个解局之策,更是一份他无法拒绝的“投名状”。
他缓缓地,对身后的长随,下达了一道足以让整个扬州官场为之震动的命令。
“传我的话,明日一早,开仓放粮,赈济盐户。同时,向外放出风声,就说巡盐御史府,准备将薛家所占盐引份额,重新……公开竞价!”
……
风暴,正在千里之外酝酿。
而京城荣国府内,贾环却过得异常平静。
在成功与薛、林两方建立同盟,并布下关键一子后,他便立刻进入了“韬光养晦”的第二阶段。
他每日按时上学,功课做得无可挑剔,对贾代儒愈发恭敬。
课后,便与贾兰、贾琮一同温习,偶尔也会指点他们一二,三人之间的关系,日渐亲厚。
他甚至开始主动向贾宝玉示好。
见面时,必恭敬行礼,口称“宝玉哥哥”。
诗会之上,也绝不再写那等锋芒毕露的诗句,转而作些“杏帘在望”、“稻香村”之类的田园诗,虽依旧才华横溢,却冲淡了那股杀伐之气,更合宝玉等人的脾性。
他的这番转变,让府中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宝玉虽依旧厌恶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渐渐不再对他恶言相向。
只有薛宝钗和林黛玉知道,在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样的雷霆之势。
这一日,贾环正在自己院中练习书法。
他没有再写那些惊世骇俗的诗句,只是在反复临摹着一幅字帖。
帖上只有两个字“银号”。
是的,在等待扬州消息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真正的目标建立商业帝国,做着最基础的准备。
而建立商业帝国,第一步,便是需要钱。
大量的、属于他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钱。
他现在虽然与薛家结盟,但那是政治同盟,他不可能直接向宝钗索要大笔银钱,来做自己的启动资金。
他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稳定的、且足够隐蔽的现金流。
“钱槐。”
贾环放下笔。
“奴才在。”
“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钱槐连忙上前,低声道:“回三爷,都打听清楚了。老爷书房里常来的那几位清客先生里,有个叫詹光的,为人最是活络,也好弄些钱财。听说他在外面,跟一些专做字画买卖的铺子,有些来往。”
“很好。”
贾环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鱼儿,上钩了。
次日下午,贾政因见贾环近日表现谦恭,学业大进,便破天荒地,又将他叫到了书房问话。
当着几位清客先生的面,贾政考校了贾环几句《孟子》,贾环对答如流,见解精辟,让贾政在清客面前,大有面子。
贾政心情甚好,便命他当场写一幅字,以观其学业。
贾环也不推辞,铺开纸,饱蘸浓墨,挥笔而就。
写的,正是苏轼的《前赤壁赋》中的一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字体雄健,气势开张,比起诗会那日,更多了几分从容与圆融。
贾政捻须微笑,颇为满意。
而一旁的清客詹光,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幅字,眼中的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他是个识货的人,他知道,这幅字,若是拿到外面的市集上,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的富商,少说也能值个百八十两的润笔费!
待贾环告退之时,詹光便寻了个借口,也跟了出来。
在廊下的拐角处,他“恰好”追上了贾环。
“环三爷留步!”
詹光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三爷今日这幅字,真是写得神采飞扬,风骨天成啊!老朽佩服,佩服之至!”
“先生谬赞了。”
贾环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孩童般的谦逊与天真,“不过是些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哎,三爷此言差矣!”
詹光搓着手,试探着问道,“不知三爷这等墨宝,可否……可否赐予老朽一观?也好让老朽日夜揣摩,学习一二。”
贾环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这……这恐怕不妥。父亲命我习字,是为修身养性,若是拿去外面……怕是会说我玩物丧志,不务正业。”
詹光一听有门,连忙道:“三爷放心!老朽只是自己欣赏,绝不外传!再说了,三爷的才华,如明珠美玉,岂能久藏于椟中?若能让世人一睹三爷风采,亦是一桩美谈啊!您想,若是外面有人,愿意出些‘香火钱’,求购三爷的墨宝,那一来,可解三爷平日不时之需;二来,也是对三爷才华的肯定。此乃名利双收之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他循循善诱,自以为是在哄骗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故作沉吟了半晌,才像是被说动了一般,有些犹豫地说道:“先生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一个晚辈,怎好直接取这些‘润笔’之资?岂不让人笑话?”
“这有何难!”
詹光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道,“此事,三爷不必出面!一切都由老朽代为周旋!您只管挥毫,老朽负责‘结缘’。所得润笔,咱们……咱们二八分成!您八,我二!不,您九,我一!老朽只求能时常欣赏三爷墨宝,便心满意足了!”
“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
贾环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纸,递了过去,“这是我前日所作的一首小诗,还望先生……斧正。”
詹光如获至宝地接过,展开一看,正是那首技惊四座的《咏雪》!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起来!
他知道,这哪里是一首诗,这分明是一座会移动的金山!
“好说,好说!三爷放心!不出三日,必有回音!”
詹光将诗稿宝贝似的揣进怀里,对着贾环一揖到底,这才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走了。
贾环看着他那贪婪的背影,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稚嫩的脸上,孩童般的天真与谦逊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与漠然。
他抬起头,看向那被屋檐分割成一块的天空,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
“荣国银号……”
大厦将倾,总要有人,为这末世,备好一艘渡己渡人的方舟。
而这艘方舟的龙骨,今日,便由这一滴墨,一丝贪念,正式开始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