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京城的每一条胡同。
然而,比这寒风更冷的,是江援朝那颗坠入冰窖的心。
他站在街道办事处的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根冰凉的“玉萝卜”,它此刻不再是神物,而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身后,是江雪梅那双充满了疯狂和期待的眼睛;身前,是只要踏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没有选择。
或者说,在两个魔鬼之间,他选择了那个至少还给了他一张去上海的“船票”的魔鬼。
“同志!我要举报!我要做思想汇报!我要揭发一个隐藏在人民群众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江援朝冲进了办事处,用一种近乎于破音的、带着悲愤和“正义感”的声音,对着一个正在喝茶看报的年轻干事吼道。
那年轻干事姓赵,是个刚从学校毕业、一腔热血、总想着要干出一番大事业的愣头青。
一听到“阶级敌人”这四个字,他手里的报纸都差点掉了,立刻站了起来,表情严肃。
“同志,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援朝“扑通”一声跪下,将江雪梅教给他的那套说辞,添油加醋地,声泪俱下地表演了出来。
他“痛心疾首”地控诉自己的父亲江卫国,是如何从一个老实本分的工人,性情大变,变得暴戾乖张。
他“无意中”发现,父亲那片能冬天长菜的“神仙地”,根本不是什么神迹,而是因为父亲在半夜三更,偷偷往地里埋了一个黑色的瓦罐!
“我亲眼看到的!”
江援朝哭喊着,指天发誓,“那瓦罐黑乎乎的,上面好像还贴着黄纸符!我爸还对着它念念有词,说什么‘借阴生阳’!同志,这不是封建迷信是什么?他用这种邪术种出来的菜,卖出天价,腐蚀我们的干部,毒害我们的人民!这是典型的阶石级敌人,想从根子上,挖我们社会主义的墙角啊!”
这番举报,内容详实,指控恶毒,动机“纯良”(儿子大义灭亲),完全戳中了小赵干事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
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条大鱼!
是一个能让他平步青云的天大功劳!
“同志!你放心!党和人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破坏分子!”
小赵干事义正言辞地将江援朝扶起,亲自给他倒了杯水,然后立刻拿起电话,向上级汇报。
半个小时后,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载着小赵干事,以及两名从派出所借调来的、神情严肃的民警,杀气腾腾地朝着东城小院的方向驶去。
……
与此同时,鸽子市。
江卫国的计划,正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席卷着整个市场。
一个巨大的长棚下,彪哥亲自坐镇。
他面前,只放着一片用红绸布托着的、碧绿如玉的“仙菜叶”。
而棚子外,前来交换的人,已经排出了几百米的长队!
他们推着独轮车,拉着板车,车上装满了自家最好的大白菜。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的狂热。
“王老三家的!一车白菜,三百二十斤!品相上等!换仙叶一片!”
“李麻子家的!一车白菜,二百九十斤!换仙叶一片!”
交易在一种有序而疯狂的氛围中进行着。
彪哥手下的人,将换来的白菜直接拉到旁边的空地上,以每斤一分钱的“处理价”,当场甩卖。
即便如此,买的人依旧寥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家里有白菜,就能来换那能救命的仙叶,谁还花这冤枉钱?
整个京城的白菜市场,在这一天,被江卫国用一片叶子,彻底砸穿了!
价格体系,轰然崩塌!
新发屯的王胖子,此刻正瘫坐在自家仓库门口,看着手下那些菜农,一个个推着本该卖给他的白菜,兴高采烈地跑去鸽子市排队,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完了。
江雪梅那满仓库的白菜,现在真的成了连猪都不吃的垃圾。
……
东城小院,大门紧闭。
当小赵干事带着两名民警,和作为“举报人”的江援朝,出现在胡同口时,所有邻居都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开门!街道办联合派出所,例行检查!”
小赵干事底气十足地拍着门。
院子里,江卫国正坐在那棵海棠树下,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林秀云和晚舟早已被他安排回了里屋。
他听到拍门声,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看着猎物走进陷阱的微笑。
他亲自走过去,打开了大门。
“哟,几位同志,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敬。
小赵干事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又看了看院子里那片生机勃勃的菜地,心中冷笑。
装!
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江卫国!”
他厉声喝道,“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涉嫌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利用邪术种菜,蛊惑人心!现在,我们要对你家进行搜查!尤其是这片菜地!”
他指着那两块绿油油的花圃,眼神锐利。
江卫国脸上的惊讶,瞬间变成了“惶恐”和“委屈”。
“同志!这……这是从何说起啊!我一个老工人,怎么会搞那些东西?”
“少废话!”
小赵干事不耐烦地一挥手,“是不是,挖开看看就知道了!来人!给我挖!”
他身后两名民警,立刻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工兵铲。
跪在地上的江援朝,看到这一幕,心中既恐惧又窃喜。
他知道,只要挖下去,不管有没有东西,江卫国都完了!
然而,江卫国接下来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非但没有阻拦,反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同被逼无奈的、悲怆的表情。
“哎……也罢,也罢。”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既然同志们非要挖,那就挖吧。”
他走到菜地前,指着花圃最中间的位置,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这地里,确实埋了东西。那是我爹……临终前的嘱托,是我们家最宝贵的东西。我本想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请出来。既然如此……就请几位同志,帮我这个忙吧。千万……千万小心点,别给弄坏了。”
这番话,听得小赵干事心头一阵狂喜!
承认了!
他亲口承认了!
“挖!给我狠狠地挖!”
他迫不及待地吼道。
两把工兵铲,立刻就朝着江卫国指定的位置,挖了下去。
江援朝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土地。
他想不通,父亲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院门外,闻讯而来的街坊邻居,也全都屏住了呼吸。
一铲,两铲……
泥土翻飞。
“铛!”
一声闷响,铁铲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小赵干事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推开民警,亲自趴下去,用手刨着土。
很快,一个用厚厚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的木盒子,被挖了出来!
来了!
就是这个!
江援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赵干事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层一层地,揭开了那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发脆的油布。
露出来的,是一个古朴的、上了锁的樟木盒子。
“打开!给我撬开!”
小赵干事命令道。
就在民警准备用铁铲去撬时,江卫国忽然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哀求”:“同志……这……这是我父亲的遗物……能不能……让我来?”
他走上前,从脖子上,摘下一把早已生锈的、小小的铜钥匙。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中,他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尘封了三十年的盒子,被打开了。
盒子打开的瞬间,没有冲天的阴气,没有诡异的符咒。
只有一股庄严肃穆的、属于革命岁月的红色气息,扑面而来!
盒子的最上面,是一枚用红布包裹的、已经有些氧化的军功章——特等功臣!
军功章下面,是一张泛黄的、边角已经破损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英武的年轻人,正和一个肩上扛着将星的、众人无比熟悉的面孔,并肩站立,笑得无比灿烂。
那是……
开国元勋之一的陈老总!
照片的背后,还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赠与吾之生死战友,江铁锤同志。
而照片下面,压着的,是一封信。
一封用血写成的信!
那信纸已经脆弱不堪,但上面那一个个用鲜血写成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却依旧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儿卫国,见字如面。父今奉命,奔赴沙场,生死未卜。若父不幸,未能归家,望汝牢记,我江家男儿,生为国生,死为国死,忠于党,忠于人民之心,九死不悔……”
小赵干事看着那枚功勋章,看着那张合影,读着那封血书,他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到震惊,到呆滞,最后,化为了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
恐惧!
他“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完了。
这回,天,真的塌了。
院子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只有江卫国那压抑着巨大悲痛的、苍凉的哭声,和年轻干事小赵那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小赵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他看着那个被他亲手刨出来的樟木盒子,看着那枚闪烁着红色光芒的特等功勋章,看着那封字字泣血的血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不是挖出了一个阶级敌人的罪证!
他……
他亲手,挖开了一个革命烈士的忠骨与荣耀!
他带着人,拿着铁铲,要将一个特等功臣的儿子,当成封建余孽来批斗!
“咕咚。”
小赵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的双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江卫国。
只见江卫国,此刻已是“老泪纵横”。
他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抚摸着那封血书,声音悲怆,响彻整个院落。
“爹啊……儿子不孝啊……没能保住您留下的东西……让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当成‘邪物’,受此奇耻大辱啊!”
他猛地抬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吓傻了的小赵和另外两名民警。
“同志!我江卫国,当了一辈子工人,自问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我父亲江铁锤,为了建立新中国,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今天,就是这么对待一个烈士的后代吗?就是这么回报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魂吗?”
“我……我……”
小赵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脸色,已经从刚才的惨白,变成了死人般的青灰色。
他知道,自己完了。
政治生涯,前途,一切,都在这个盒子被打开的瞬间,化为了泡影。
他惹上的,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工人,而是一个足以捅破天的大麻烦!
“谁!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
江卫国不依不饶,声色俱厉,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是谁,如此丧心病狂,要用这种恶毒的手段,来诬陷一个革命烈士的家庭?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刺跪在一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江援朝!
江援朝接触到父亲那冰冷的、带着杀意的眼神,浑身剧烈地一颤!
他知道,这是父亲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也是对他“忠诚”的最后考验!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到小赵干事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是你!都是你!是你逼我这么说的!”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将所有的责任都推了出去,“你说只要我举报我爸,就给我记大功,就让我回厂里当干部!是你用前途利诱我,让我昧着良心,污蔑我自己的亲爹!”
小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咬,弄得彻底懵了!
他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在江卫国那强大的气场和江援朝这无耻的栽赃下,百口莫辩!
“好……好啊……”
江卫国看着眼前这出狗咬狗的闹剧,脸上露出悲愤至极的冷笑。
他转向院门外那些同样被惊得目瞪口呆的街坊邻居,振臂高呼:“各位街坊邻居!大伙儿都看到了!有的人,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竟然不惜威逼利诱烈士的子孙,制造冤假错案!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这顶大帽子,扣得又大又重!
小赵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和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几乎是同时赶到。
车门打开,彪哥和秦浩宇,带着一脸的凝重和焦急,快步冲了进来!
他们是接到了消息,生怕江卫国这边出事,第一时间赶来支援的。
可当他们冲进院子,看到眼前这副景象时,也都愣住了。
他们看到了那个被挖开的土坑,看到了那个敞开的樟木盒子,看到了那枚功勋章,那封血书……
彪哥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自己这位江爷,手段当真是神鬼莫测!
他不仅化解了危机,还反手布下了一个惊天的杀局!
秦浩宇则在看到那封血书和合影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照片,当看清上面那个与秦老将军并肩而立的年轻军人时,他浑身剧震!
“这……这是……铁锤爷爷?”
他猛地抬头,看向江卫国,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敬意!
他终于明白,江叔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
“浩宇!”
江卫国看着他,声音沉痛,“我本不想拿出这些东西……我只想让我父亲,安安静静地……可现在,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啊!”
秦浩宇的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已经瘫软如泥的小赵干事,眼神中迸发出军人特有的、凛冽的杀气!
“你是哪个单位的?谁给你的权力,来这里撒野?”
“我……我是街道办的……”
小赵哆哆嗦嗦地回答。
“好一个街道办!”
秦浩宇怒极反笑,他直接走到电话旁,当着所有人的面,拨通了一个号码。
“给我接市纪委张书记……我是秦振邦的儿子,秦浩宇。我现在,要实名举报!有不法干部,涉嫌政治迫害,诬陷革命烈士家属!地点,东城光明胡同七号院!”
电话挂断。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小赵干事和那两名民警,面如死灰。
他们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踢到铁板上了,而且是一块能把他们砸得粉身碎骨的钢板!
江卫国缓缓地、珍重地,将盒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好。
他走到院子中央,环视全场。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两片依旧绿意盎然的菜地上。
他对着众人,也是对着冥冥中的某个存在,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父亲,用一腔热血,换来了这片土地的安宁。”
“我江卫国,没什么大本事,只想凭着这片祖上传下来的土地,种点干净菜,养活一家老小。”
“谁要是觉得,我这菜,是‘鬼菜’,是‘邪物’……”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容。
“那只能说明,不是我的菜有问题。”
“而是他自己的心,早就脏了,烂了,变成了连鬼都不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