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卫国回到家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米粥香气和紧张情绪的热气扑面而来。
林秀云正守在灶台边,锅里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这是家里仅剩的一点口粮。
她一夜未眠,眼下带着一圈淡淡的青黑,一听到开门声,整个人都像惊弓之鸟般弹了起来。
“爸!您……您回来了!”
她快步迎上来,目光担忧地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当看到他安然无恙,那颗悬了一晚上的心才稍稍落下。
小晚舟也揉着眼睛从里屋跑了出来,怯生生地躲在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悄悄地看着这个让她又敬又怕的爷爷。
“没事。”
江卫国将那根充当“家法”的扫帚柄放回门后,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出去晨练了一圈。
他将揣在怀里的三十斤粮票和几张钞票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把这玉米糊糊倒了,喂鸡都嫌稀。”
他解开大衣的扣子,沉声吩咐道,“去粮站,换十斤白面,五斤大米。再割二两肉,买几颗大白菜。今天中午,我们吃饺子。”
白面!
饺子!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林秀云和江晚舟的心头。
在这个年代,精白面和肉,那是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金贵东西。
林秀云看着桌上那叠厚实的粮票和崭新的大团结,嘴巴张了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公公一夜之间从哪里变出了这些钱票,但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家,真的不一样了。
“还愣着干什么?去啊。”
江卫国看了她一眼。
“哎!我……我这就去!”
林秀云如梦初醒,不敢多问,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将钱票收好,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家门,脚步都带着一丝虚浮的喜悦。
屋子里,只剩下江卫国和孙女江晚舟。
江卫国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碗热水。
他看着那个依旧有些怕生的小孙女,向她招了招手。
“晚舟,过来。”
江晚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步子挪了过去。
江卫国指了指桌上的一个豁口,那是昨天砸江援朝的那个碗留下的痕迹。
他问道:“怕吗?”
小晚舟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她小声道:“怕……但是,哥哥姐姐再也不敢抢我的窝窝头了。”
江卫国闻言,那张始终如磐石般冷硬的脸上,线条竟柔和了些许。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孙女枯黄的头发。
“以后,谁也抢不走你的东西。爷爷说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郑重。
一个多小时后,林秀云拎着满满当当的网兜回来了。
白花花的面粉,肥瘦相间的猪肉,水灵灵的大白菜,还有沉甸甸的一袋大米。
她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光彩,仿佛这些东西不是食物,而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
“爸,都买回来了!”
“嗯,和面,剁馅儿。”
江卫国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小小的屋子,第一次被一种名为“家”的温馨气息所笼罩。
江卫国负责剁馅儿,他力气大,菜刀在砧板上起落如飞,发出“笃笃笃”的密集声响,充满了力量和节奏感。
林秀云在一旁和面、擀皮,动作麻利。
江晚舟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手笨拙地捏着饺子皮,虽然捏出来的奇形怪状,但小脸上满是认真。
水开了,一盘盘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入锅中,翻滚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当第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饺子摆在桌上时,林秀云和江晚舟的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吞咽口水。
“吃吧。”
江卫国淡淡地说道。
他没有先动筷子,而是看着这对母女。
林秀云夹起一个饺子,没有自己吃,而是先放进了女儿的碗里。
然后,她又夹起一个,迟疑了一下,放进了江卫国的碗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夹起一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鲜美的汤汁在口中爆开,混合着白面的筋道和肉馅的醇香,那是一种能让人幸福到流泪的味道。
林秀云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一顿饭,吃得沉默,却也吃得踏实。
饭后,江卫国看着收拾碗筷的林秀云,忽然开口问道:“秀云,你觉得,昨天和今天这两件事,就这么完了吗?”
林秀云的动作一顿,脸上的喜悦褪去,换上了担忧。
她摇了摇头:“爸,我知道……援朝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你觉得,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江卫国盯着她,问出了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问题。
在这个家,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想法。
林秀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我……我不知道……我听您的。”
“我要你现在就想,就说。”
江卫国的声音不容置疑。
林秀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她想起了公公早上出去时的决绝,想起了那两个被彻底激怒的“白眼狼”。
恐惧让她发抖,但公公那双沉静的眼睛,又给了她一丝力量。
她咬了咬牙,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虽然眼神依旧怯弱,但语气却异常坚定:“爸,我觉得……不能再等他们打上门了。我们……我们得先下手!”
江卫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孺子可教。
这个儿媳,前世懦弱了一辈子,最终被江援朝活活打死。
不是她天性如此,而是那座冰冷的牢笼,磨灭了她所有的棱角和希望。
如今,只要给她一点阳光,她就能重新活过来。
“说得对。”
江卫国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在手指间转动着,“所以,我已经想好了三步棋。”
他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安内。”
他的目光扫过林秀云和江晚舟,“这个家,以后就是我们三个人。以前的规矩,都作废。从今天起,家里的钱和票,你来管。晚舟不能再穿带补丁的衣服,必须去上学读书。你也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外人,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林秀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管钱?
让她当家?
江卫国没有理会她的震惊,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攘外。”
他冷笑一声,“江援朝和张浩那两个东西,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想更阴损的招数。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下午就去一趟红星轧钢厂,但不是去找领导哭诉,而是去保卫科。”
“保卫科?”
林秀云不解。
“对,”
江卫国的眼神变得锐利,“我去报案。就说我儿子江援朝,受社会闲散人员张浩的蛊惑,图谋家产,殴打长辈未遂,还偷走了家里的积蓄。我要立案,要备案!”
“这么一来,这就不是家庭纠纷了,而是治安案件!以后江援朝再敢踏进这个家门一步,我让他直接被保卫科的人抓走!至于那个张浩,他一个供销社的采购员,身上背了个‘蛊惑他人图谋家产’的案底,你看他工作还保得住吗?”
这一番话,听得林秀云目瞪口呆,后背发凉。
她从未想过,家庭矛盾,还能用这种雷霆手段来解决。
这一下,几乎是把江援朝和张浩的后路,彻底堵死了!
江卫国缓缓竖起了第三根手指,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未来的万丈高楼。
“第三,立业。”
他看着桌上吃剩的饺子,淡淡地说道:“光靠我那点死工资,守不住这个家。我们得有自己的营生。从明天起,我们要赚钱,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多到……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只能跪在地上仰望我们。”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让林秀云心神俱颤的霸气和自信。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脱胎换骨的公公,他不再是那个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老工人了。
他像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军,仅仅用一顿饭的功夫,就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定下了未来的乾坤。
“爸……我……”
林秀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头。
江卫国将手里的烟卷按在桌上,站起身。
“你和晚舟在家,锁好门。下午,我先去厂里,把第二步棋,给我下死!”
他顿了顿,走到门口,回头补充了一句,那句话里,带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深意。
“等厂里的事办完,我还得去趟医院……探望一位快要不行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