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二月廿七日,亥时六刻。
在杜依艺离开后不久,李承乾开始陷入了沉思中。
自昨日午时,寇准、杜如晦、魏徵他们三人代自己审问五姓七望,准确地说,是审问五姓七望中在长安的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主脉后,长安表面上陷入了平静。
但根据百骑暗中搜集到的消息来看,长安暗处却是暗流汹涌。
据他如今了解到的长安情况来看,几乎一半的坊都有五姓七望活动的痕迹。
这让李承乾感到吃惊不已。
长安之地,尚且如此,更何况整个关中、大唐呢?
但李承乾知道,五姓七望不除,对于大唐今后的危害将更大。
左右不过是剜肉。
而且,他知道,箭已经发出,五姓七望也不会束手就擒。
他和五姓七望只有一方能够存活。
或许,很快,大唐各地都会有五姓七望的人造反。
关陇集团那边,他也捕捉到一点风声,有一部分世家已经暗中联合五姓七望一起对抗他。
想到这里,李承乾抬头看向殿外一望无尽的夜空,心想:灭掉五姓七望还有那些关陇集团等世家势力后,恐怕那些读书人都会骂朕是桀纣再生吧?
名声,在李承乾眼中,也就那样。
他都像李世民那样玄武门之变了,还要什么好名声?
李承乾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伏案上的一撂奏疏上面,暗道:等解决五姓七望他们这些世家后,就可以开始对江南道的冯盎、剑南道的窦轨、淮南道的李袭誉、山南东道的李孝常用兵。
三个月内,应该足以完成了吧?
正好常遇春那边练好兵。
只是,后勤方面负担会很重。
考虑到后勤这块,李承乾面露无奈。
不过,他想到了那些五姓七望和关陇集团,随便哪一个世家,若是灭了,他们的钱粮多不胜数,正好可以填充大唐国库。
而且,剿灭这些世家后,有一半以上的钱,他必须储存到内库中。至于另外一半,可以放入国库里。
以战养战这个想法刚刚从李承乾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
旋即,他压下了这个想法,开始披阅奏疏。
就在这时。
魏徵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入甘露殿。
殿内烛火摇曳,将李承乾批阅奏章的身影投映在屏风上,显得格外孤寂。
从无禄口中得知魏徵求见,李承乾眉头微微一皱。
“让他进来。”李承乾头也不抬地开口道。
无禄心领神会。
魏徵手持象牙笏板,在殿门外整了整衣冠。
春夜的寒意渗入骨髓,他却浑然不觉。
“宣魏徵觐见——”
“臣魏徵,叩见陛下。”魏徵恭敬行礼。
李承乾头也不抬,手中的朱笔在奏章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魏卿深夜求见,莫非是为了长孙无忌之事?”
他早已收到消息,魏徵在刑部大牢中见了长孙无忌。
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李承乾并不关心。
他所关心的是魏徵为何要和长孙无忌见面?
魏徵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陛下明鉴。臣确为此事而来。”
“砰!”李承乾将朱笔重重拍在案上,墨汁溅落在奏章上,如同斑斑血迹:“魏徵!你可知道长孙无忌背后的关陇集团暗中勾结五姓七望,意图谋反?而且,长孙无忌之前暗中支持的是越王,若非朕发动玄武门之变,此刻坐在这里的恐怕就是越王了!”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魏徵的影子在墙上剧烈颤动。
他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沓纸张:“陛下请看,这是贞观元年,太上皇与臣讨论《群书治要》时,长孙无忌所作的批注。”
无禄趋步走到魏徵身前,从魏徵手里接过纸张,然后躬身低头走到李承乾身旁,双手平举,恭敬地递给李承乾。
李承乾冷笑一声,却还是接过纸张。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中,有一段格外醒目:“为君者当以社稷为重,私怨为轻。昔管仲射钩,桓公任之以霸;寺人披斩袪,文公纳之以安。”
李承乾沉默以对。
魏徵也不沮丧,殿内沉水香氤氲成雾,脊背挺得笔直,他从袖中又取出一卷竹简,“这是武德九年,太上皇与臣等议立太子时,长孙无忌所作的《储君十鉴》。”
这份竹简,经过无禄的手,摆放在了李承乾伏案上。
竹简在御案上徐徐展开,露出苍劲的隶书。
李承乾目光扫过'纳谏如流''亲贤远佞'等字句时,指节不自觉地叩响了案几。
“陛下可还记得去岁旱灾?”魏徵突然发问,“当时长孙无忌亲赴河南道,三日不食,督着州县开仓放粮。”他指着竹简末尾一行小字,“这'民为邦本'四字,正是他回朝后添上的批注。”
李承乾默而不语。
他心中知道,长孙无忌那样做,是为了完成李世民的交代。
但不得不承认,魏徵说的是客观事实。
他可不想就这么放过长孙无忌。
“陛下。”魏徵从袖子中拿出一页泛黄的纸,“这是武德七年,长孙皇后染恙时,其兄彻夜抄录的《药师经》。”纸张边缘还留着泪渍的痕迹,“一个能为妹妹跪诵佛经至天明的人,当真会背叛妹妹用性命守护的大唐?”
话音刚落。
李承乾朝着魏徵手中泛黄的纸看去,目光有些阴沉,“魏卿此次为长孙无忌求情,倒是准备得很充分?如果朕不答应呢?魏卿是不是就要离朕而去?”
他没想到,魏徵会拿长孙皇后来说事,这让他心中有些不满。
魏徵怔了一会儿,脸色一肃,“陛下!臣听闻吐谷浑使者明日或可抵京。若诛杀重臣,恐令番邦以为我朝内乱。”他呈上新的奏本,“这是臣拟的处置方案:削爵夺职,令其以白身之戴罪立功。”
李承乾冷冷地看向魏徵:“魏卿,你不要自误,可知朕最恨被人胁迫?”
魏徵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臣非胁迫,实为陛下计。今五姓七望把持科举,关陇世家垄断军职。若留长孙无忌性命,以其对世家底细之熟悉......”他猛地抬头,“陛下可记得汉宣帝用张安世除霍氏故事?”
一道闪电忽地照亮殿内。
李承乾突然发现,魏徵的鬓角已染霜白。
他忽地想起之前魏徵犯颜直谏,为他向李世民争取一些储君应有的待遇。
再看到魏徵眼中目露的期待。
他沉默了。
此时,每一弹指仿佛都过得缓慢。
半晌。
这一刻,他深深地怀念着黄巢。
不过,长孙无忌勉强能当作一把对准五姓七望和关陇世家的刀。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登基,留下魏徵,对他来说,具有不一般的政治意义。
区区一个长孙无忌,只要不给他权力,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而且,若是长孙无忌倒向他,关陇集团那边,今后或更容易对付。
更重要的是,长孙无忌今后想要有活路,只能在孤臣这条路走到黑。
而且,今后他可以找个由头将长孙无忌处置掉。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这长孙无忌既然有才能,就让他为大唐的强盛发光发热,直到燃尽最后的生命光阴。
安排猝死这个死法,想必也是便宜他了。李承乾心想。
至于长孙冲,他若是敢对长乐有那方面的想法,朕一定会奖励他做个太监。
“准奏。”李承乾语气平淡,“但有四条:其一,其子长孙冲需入宫为质;其二,凡其所供世家,也包括关陇世家罪证,需有实物为凭;其三......”李承乾从案头取过一柄短刀扔在地上,“刑部大牢里面关押着的五姓七望主脉之人,由长孙无忌当刽子手,朕要他亲自斩杀他们;其四,今后他只参与编书,但朕问政,他必须知无不言,至于编书诸如《晋书》《宣武政要》《群书治要》等他都要参与......还有《唐书》从无上皇那里开始写......朕要这本《唐书》能够‘据实而写’,魏卿可懂朕的意思?”
魏徵面色微变,转而又想起昨日长孙无忌在狱中对他说的话:“请告诉陛下,罪臣愿做那把刮骨疗毒的刀。”
“陛下圣明!”魏徵再叩首而拜,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李承乾微微颔首,“魏卿退下吧......”
魏徵从怀里又拿出一沓纸张,然后眼巴巴地看向李承乾。
无禄愕然地怔在了原地。
他暗暗打量着魏徵那宽大的袖子,暗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但他动作却不慢,趋步至魏徵旁边,接过那沓纸张,然后将它们摆放在了李承乾面前的伏案上。
魏徵恭敬行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离去前,他瞥了一眼李承乾,心想:愿陛下成为比太上皇更圣明的君主!
在魏徵离开后,李承乾看着伏案上的这沓纸张,看到是长孙无忌的忏悔书,还有一篇关于吏部改革的奏疏,以及一份关于大唐治理的策论。
对于那份忏悔书似的纸张,李承乾心中评价道:鳄鱼的眼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但对于那份吏部改革的奏疏,还有关于大唐治理的策论,他心里却是不得不承认这长孙无忌确实很有才能。
而且,长孙无忌提出的一些建议和措施,都是对当下大唐有利的。
这一刻,李承乾忽然觉得这伏案上的这沓纸有些烫手。
但没过多久,李承乾的目光闪过一道冷光。
从当初投靠李泰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你的下场。
猝死在编书上,也算是便宜你了!李承乾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