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你敢抗旨不成？”
皇帝忽然发现，朝堂之下立着这人的眼睛，对他而言，陌生极了。
父子，君臣。
貌离，神合。
良久，赫连潭挺直跪下：“我不会道歉，请陛下责罚。”
赫连御眼前一黑，扶着龙椅跌坐在上。
烛火噼啪作响，童贯冷汗淋淋，握着拂尘的手微颤抖。
赫连御跌坐良久，扶额一声冷笑：“好，好，翅膀硬了，朕现今管不了你了。”
“陛，陛下，三皇子年轻气盛，一时冲动……”
童贯拼命给赫连潭使眼色，大有让他忍一时风平浪静的意思。
赫连潭却半步不肯退让。
在这件事上，他不愿顾全大局。
若他此刻退了，将来其他人折辱绮月寒呢？
他莫不是也要因为这所谓的大局，次次忍让？
令绮月寒受辱？
君臣二人搁着几尺距离对视一眼。
片刻后，赫连御冷笑：“不愧是朕的儿子，翅膀够硬。”
没人觉得他这是夸奖。
下一刻，赫连御沉声：“三皇子赫连潭，以下犯上，责令往皇陵守陵三年！”
赫连潭赫然抬眼，攥紧双手。
皇陵荒凉偏远，向来是帝王薨后，后宫剩下的无子妃嫔，以及犯了重罪的罪臣去处。
而赫连御要他去守皇陵，无异于流放。
赫连御居高临下，仿佛想看到自己这个桀骜的三子眼底的后悔胆怯：“也让你反省反省，免得日后再惹祸！”
可惜他失望了。
赫连潭目光暗沉，深邃犹如夜空，唯独没有后悔。
他跪地俯首，话未出口，门外通传：“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驾到。”
苏皇后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焦急，容貌精致，盛装打扮，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进门，便假意惋惜：“陛下，臣妾听说丞相千金被南离公主重伤，可有此事？”
赫连御看着发妻嫡子，脸色稍缓，随即冷哼一声看向赫连潭：“看他纵容出的好事！”
苏皇后眼底掠过隐秘笑意，和太子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太子上前，一派恭谨温良：“父皇，老三向来如此，感情用事，太过冲动。您略施惩戒便好，别气坏了身子。”
赫连御一声叹：“朕的孩儿若是个个都像羽儿这般省心孝顺，朕也就安心了。”
跪在下边，皇后太子两人的笑，赫连潭看得清清楚楚，而两人也毫不掩饰，向他投来嘲弄的眼光。
这两人分明是来看热闹的。
五指陷进掌心，他隐忍不发。
苏皇后忽然感慨般叹道：“都说那南离公主跋扈蛮横，果然不假。如此不懂规矩，难怪能在南离祭天大典上干出那样的事来了。”
赫连潭猛然抬头，目光冷厉：“母后何时也同市井长舌妇般爱嚼舌根了？”
“你！”
苏皇后气得胸脯一阵颤抖。
赫连潭继续：“身为一国之母，母后一言一行，可要深思熟虑才是。”
“陛下！您看看潭儿，臣妾不过是，不过是善意提醒，他便……”
皇后泫然欲泣，宛如慈母被逆子顶撞时无可奈何。
赫连御果然大怒，指着赫连潭：“给朕滚出去！”
赫连潭面无表情，起身往外走。
奏折拂落在地，赫连御怒不可遏：“在外面跪着，没朕的允许不准起来！”
殿外，天空昏暗，乌云拢在一起，卷起墨一般浓厚的风吹的宫灯四散。
赫连潭一句话没说，拂着衣摆直挺跪下。
殿内，太子笑了声，缓和压抑的气氛，主动弯腰捡起地上的奏折，一派父慈子孝。
“父皇，莫管这些烦心事了，儿臣前些日子得了件海外来的宝贝，特地带给父皇瞧瞧。”
太子治国平平，却极能讨皇帝开心，不一会儿，殿内便传来三人的欢声笑语。
就像普通一家人，围炉夜话。
赫连潭垂眸，掩下眼底自嘲。
很多时候，他会迷茫，自己努力的一切为了什么？
无论他能力多出众，赫连御从不会正眼看他。
好似只有太子才是皇帝亲子，而他，什么也不是。
风越来越大，刮着脸颊生疼，他抬头，眨了眨眼，心想，似乎要下雨了。
里面是温暖如春的昏暗烛火，是不属于他的，常人唾手可及的，亲情。
期间童贯出来了一次，朝着他叹了口气。
仿佛恨铁不成钢。
赫连潭背脊愈发直挺，唤住他：“童公公。”
童贯一僵，警醒的四下看了看，压低嗓音：“殿下，皇上正在气头上，老奴也没法子啊。”
赫连潭摇了摇头：“公公误会了。我只是想请公公向皇子府带句话，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绮月寒定会知道他进宫了，以赫连御的脾气，他大抵得在这跪一夜。
不让人带话回去说一声，他不安心。
想到这儿，赫连潭眼底泛起笑意。
他其实不必羡慕旁人了，如今，他也有牵挂的人，也将有个灯火温暖的家了。
童贯张了张嘴，叹气：“老奴知道了。”
说罢，像怕被皇帝发现他与赫连潭交流一般，匆忙低头从旁走过。
赫连潭嘴角微勾，轻道了声多谢。
皇后和太子一直到了戍时才出来，经过他，皇后矮下身子，涂着丹蔻的殷红手指搭在他肩上，笑的摇曳生姿。
“瞧咱们三皇子，多硬气。本宫只希望你啊，守陵三年，还受得住这把硬骨头。”
赫连潭闭眼不语，仿佛耳边叫唤的只是苍蝇。
太子勾唇：“还要多亏了三弟，父皇才将南安军权交给我了。今夜风大，三弟可要坚持住，别哭着鼻子求父皇啊！”
两人相视大笑。
赫连潭缓缓睁眼，面无表情，忽然抬手。
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拂了拂肩头被皇后碰过的地方。
然后，又闭上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苏皇后脸色铁青，气得面目狰狞。
但这里到底是在御前，她不敢过多嚣张。
良久，才一拂袖：“羽儿，咱们走！”
太子恶狠狠的瞪了赫连潭一眼，放狠话：“你别太得意！本太子迟早会收拾你！”
宫人拥簇这两人离开承德殿。
白玉做的台阶冰冷入骨，赫连潭如松如竹，宁折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