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丰粮行,刘掌柜。
他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孙管事,眼神中充满了惊骇、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恐惧。
“亩……亩产二十倍?”
刘掌柜的声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刺耳,像一只被踩了脖子的肥鸭,“孙管事!你把我们都当三岁小儿耍吗?这天下间,哪有这等逆天之事!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他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自己的身份和怒火,来压下这场让他心胆俱裂的“闹剧”。
然而,他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对他阿谀奉承的孙管事。
孙管事脸上依旧挂着谦恭的笑容,但他缓缓挺直的腰杆,和那双不再躲闪的眼睛,却让刘掌柜感觉到了一丝陌生的寒意。
“刘掌柜息怒。”
孙管事不紧不慢地拱了拱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敬畏,“孙某也知此事匪夷所思。但此物,乃是我那位朋友亲口所言。他既是方外之人,其手段,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的?信与不信,全在诸位。孙某今日,也只是尽地主之谊,与诸君共享奇珍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将陈默的身份,再次往那“隐世高人”的方向,狠狠地推了一把。
刘掌柜被他这软中带硬的话,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而此时,包厢内其他商人的心思,早已活络开来。
“孙管事!”
那名姓王的绸缎庄掌柜,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站起身,激动地说道:“此物若是真有如此神效,那简直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啊!不知你那位朋友,可有想过,将此等神物,献于朝廷?届时,封侯拜相,怕也指日可待啊!”
此话一出,刘掌柜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怕的,就是这个!
他一个商人,再有钱,也只能在县城里作威作福。
可一旦这东西捅到了官府,捅到了朝廷,那就不再是生意,而是国之大计!
到那个时候,他那点靠着官商勾结建立起来的粮食垄断,在真正的国家机器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
“是啊是啊!”
另一名药材行的李掌柜也抚须点头,“此物口感清润,温和养胃。依老夫看,说不定还有延年益寿的药用之效。若是能与你那位高人朋友见上一面,探讨一二,那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已经从“这是不是真的”,彻底变成了“我们该如何从这件神物上分一杯羹”。
没有人再理会刘掌柜的愤怒,也没有人再在乎他那铁青的脸色。
商人的嗅觉,是最敏锐的。
他们已经嗅到了,一场足以改变整个青阳县城商业格局的巨大风暴,即将来临。
而风暴的中心,不再是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粮王。
刘掌柜看着眼前这副众叛亲离的景象,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他终于明白,孙狐狸今天摆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品珍宴,而是一场专门为他准备的鸿门宴!
釜底抽薪!
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让他更加难堪,更加被动。
他必须立刻离开,动用他所有的力量,去查清楚那个所谓的“方外高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必须在事情彻底失控之前,将这个可怕的“石薯”,连同那个高人,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一派胡言!我看你们都是疯了!”
刘掌柜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猛地推开椅子,甚至顾不上去理会那些向他打招呼的人,便带着他那两个同样满脸惊慌的家丁,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听雨轩”。
看着他那肥硕而狼狈的背影,孙管事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胜利的冷笑。
而陈默,则早已悄无声息地,从福临楼的后门离开,回到了他临时租住的一间清净的客栈小院里。
他悠闲地泡着茶,仿佛那场足以搅动一县风云的宴席,与他毫无关系。
半个时辰后,孙管事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小院门口。
他一见到陈默,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恐惧,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陈公子,神机妙算,孙某……彻底服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一切,尽如您所料!那刘胖子,现在怕是连肠子都悔青了!他走的时候,那样子,就跟死了亲爹一样!”
“意料之中。”
陈默呷了一口茶,神色平静,“他这种人,视财如命。断他财路,比杀了他还难受。”
“那……那我们接下来?”
孙管事试探着问道。
“等。”
陈默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等?”
“对,等他来找你。”
陈默放下茶杯,眼中闪烁着洞悉人心的光芒,“他现在,必然会倾尽全力去查我的来历。但他什么都查不到。查不到,他就会更害怕。一个未知的,拥有着能随时摧毁他根基的武器的敌人,会让他寝食难安。”
“不出一天,他就会派人,或者亲自登门,来找你这个唯一的‘中间人’。记住,”
陈默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无论他开出什么价码,金山也好,银山也罢,你都不要。”
“你就告诉他,我的那位‘朋友’,对金银俗物,不感兴趣。他只是一个喜欢在山野之间,侍弄田地,钻研农事的……读书人。”
孙管事将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眼睛越来越亮。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陈默的意图。
高!
实在是高!
这看似不合常理的要求,却恰恰是最致命的一步棋!
它将刘胖子所有的金钱攻势都化为无形,并把他的注意力,精准地,引向了陈公子真正想要的东西!
“公子放心!”
孙管事再次一揖到底,“孙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
事实,再次精准地印证了陈默的预言。
当天下午,刘掌柜便发动了他在县城里所有的关系,从官府的衙役,到街头的混混,发了疯一样地,去调查那个神秘的“方外高人”。
然而,所有的消息,都如同石沉大海。
除了福临楼的孙管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见过那位所谓的“陈公子”。
一夜之间,刘掌柜的嘴里,就急出了一嘴的燎泡。
他囤积在粮仓里的数万石粮食,仿佛不再是金山银山,而变成了一座随时可能爆炸的火山,让他坐立难安。
第二天一早,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备上了一份厚得令人咋舌的重礼,亲自登上了福临楼,指名道姓,要见孙管事。
一间密室之内,刘掌柜放下了他所有的傲慢,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
“孙老弟!不,孙老哥!”
他亲手为孙管事倒上一杯茶,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昨天是哥哥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掌柜言重了。”
孙管事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孙老哥,明人不说暗话。”
刘掌柜将一个沉甸甸的锦盒,推到了孙管事面前,“这里是纹银一百两,外加城东的一处三进的宅子。只要您肯替我引荐,见一见那位高人……事成之后,我再加一百两!”
孙管事看着那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价码,心中也是狠狠一颤。
但他牢记着陈默的嘱咐,缓缓地,将那锦盒推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刘掌柜,不是孙某不帮你。实在是……我那位朋友,脾气古怪得很。”
“他老人家,对这些黄白之物,视如粪土。平生所好,唯有两样。”
“哦?”
刘掌柜的眼睛,瞬间亮了,“还请孙老哥指点!”
孙管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用一种悠然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决定了最终胜负的话。
“第一,是侍弄些奇花异草,钻研些农桑之术。”
“第二嘛……”
孙管事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便是收集些前朝的,或是做工精良的,旧农具。”
“他说,抚摸着那些犁头锄刃上的痕迹,便能感受到,土地最质朴的,脉动。”
“旧……旧农具?”
当这三个字从孙管事的嘴里,轻飘飘地吐出来时,刘掌柜那颗塞满了金银珠宝和阴谋诡计的脑子,瞬间宕机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以为这位“高人”会狮子大开口,要一个他倾家荡产都未必能满足的天价。
他甚至做好了割肉的准备,哪怕是要他义丰粮行一半的家产,只要能换来那“石薯”的秘方,或者能让那位高人就此罢手,他咬碎了牙也认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不要金,不要银,不要宅子,不要地契。
要的,竟是些乡下泥腿子都不稀罕的,破铜烂铁?
这算什么?
羞辱?
还是试探?
刘掌柜那张肥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看着孙管事那副“我朋友就是这么个怪人,我也没办法”
的表情,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孙……孙老哥……”
刘掌柜的声音干涩无比,他艰难地问道:“您……您那位朋友,要这些……破烂玩意儿,做什么?”
“这我哪知道啊。”
孙管事摊了摊手,一脸的爱莫能助,“我那位朋友说了,他觉得那些旧农具上,有土地的‘脉动’,有庄稼人的‘魂’。他喜欢收集这些东西,用来感悟天道自然,钻研农桑之术。寻常的金银,在他老人家眼里,跟粪土没什么区别。”
土地的脉动?
庄稼人的魂?
感悟天道自然?
刘掌柜听得是头晕眼花,他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哪里能理解这种“方外高人”的奇特癖好。
但他却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第一,对方真的对钱不感兴趣。
第二,对方要的东西,虽然匪夷所思,但对他刘掌柜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
不就是些旧农具吗?
不就是些破铜烂铁吗?
这年头,因为灾荒,田地大量荒芜,无数农户流离失所,那些被遗弃的旧农具,在乡下遍地都是!
他只要派人下去收,要多少有多少!
甚至他自己粮行名下,就有几间兼并来的铁匠铺,后院里堆积的那些卖不出去的旧犁头、旧锄头,都快要锈成山了!
用一堆自己眼中的垃圾,去换取一个能决定自己生死存亡的机会?
这笔买卖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刘掌柜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巨大的反差,让他那张死人般的脸,重新焕发了生机,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有!有!当然有!”
他激动地一拍大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急切地说道:“孙老哥,你快告诉你那位朋友!就说我刘某,平生最敬佩的就是他们这等淡泊名利,专研学问的高人!他要旧农具是吧?我给他凑!别说几件,几百件,几千件都行!我立刻就派人,去乡下给我收罗!还有我那几家铁匠铺里所有的存货,不管是新的旧的,只要他老人家看得上,我全部,双手奉上!”
他生怕孙管事不信,又补充道:“我再……我再额外送上五十石精铁!就当是我刘某,对他老人家那份钻研农桑之术的敬意!”
五十石精铁!
孙管事的心,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可是足足三千斤的铁!
在这铁器贵如金的时代,这已经不是一笔财富,而是一份足以武装起一支小型军队的战略物资了!
这刘胖子,为了保住自己的粮仓,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孙管事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故作为难地沉吟了片刻,才缓缓点了点头:“既然刘掌柜如此有诚意,那……我就替您去问问。不过,成与不成,我可不敢保证。毕竟,我那位朋友的脾气,实在是……”
“孙老哥,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刘掌柜感激涕零,差点就要给孙管事跪下了,“此事若成,您就是我义丰粮行永远的座上宾!以后您在青阳县城,但凡有任何差遣,我刘某,万死不辞!”
送走了这位失魂落魄而来,却又欣喜若狂而去的粮王,孙管事一个人在密室里,呆坐了许久,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看着窗外,那个少年所在的客栈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谈笑之间,便让一个县城的首富,将足以武装百人的精铁和农具,哭着喊着,当成“破烂”送上门来。
这等手段,已经不能用“神机妙算”来形容了。
这简直是妖孽!
当孙管事将这个消息,带回陈默所在的客栈时,陈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只是静静地听完,然后将一杯早已泡好的茶,推到了孙管事的面前。
“孙管事,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孙管事受宠若惊,连忙躬身接过茶杯,“能为陈公子办事,是孙某三生修来的福分!”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少年,心中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他原以为陈默的最终目的,只是为了敲诈刘胖子一笔钱财。
却没想到,他图谋的,竟然是比金银要珍贵百倍,也敏感百倍的铁!
这个少年,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要这么多铁器,是要开荒,还是要开战?
孙管事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刘掌柜的动作很快。我估计,最多不出三日,第一批‘货’,就会送到。”
孙管事汇报道,“只是……陈公子,这么大批的铁器,该如何运出城?又运往何处?城门守卫那里……”
“这个,就不劳孙管事操心了。”
陈默淡淡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只需告诉刘掌柜,让他将东西,分批送到城北那家‘四海通’车马行寄存。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是!”
孙管管事不再多问,躬身领命而去。
看着孙管事离去的背影,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刘胖子虽然暂时被他唬住,但这只老狐狸,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稳住自己,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暗地里,他必然会用更隐秘,更毒辣的方式,来继续调查自己的底细。
不过,那又如何?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早已羽翼丰满。
到那时,就不是他来找自己的麻烦,而是自己,该去跟他,连本带利地,清算另一笔账了!
三天后,青阳县城北,四海通车马行。
几十辆大车,满载着各式各样,堆积如山的“旧农具”和一袋袋沉重的“废铁块”,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那扇曾为陈默打开过的,污秽的偏门。
守门的卫兵,早已被刘掌柜用重金买通。
他看着这夸张的阵仗,只当是刘掌柜又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非但不敢盘查,反而还点头哈腰,帮忙掩护。
车队,如同一条黑色的长龙,蜿蜒着,驶入了通往陈家村的荒野之中。
而在车队的最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亲自押送。
正是陈家村护村队的队长——陈四。
他看着身后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满载着铁器的车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在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他终于明白,东家让他去永安县买粮,不仅仅是为了解决村子的温饱。
更是为了,让他提前熟悉通往外界的道路,并以运粮的名义,在四海通车马行,建立起一条属于他们自己的,“运输线”!
一步,一步,环环相扣。
东家的每一步棋,都仿佛算准了未来百步的走向。
跟着这样的人,何愁大事不成!
当这支庞大的车队,在黎明时分,浩浩荡荡地驶入陈家村时,整个村子,都彻底沸腾了!
村民们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犁头、锄头、镰刀、斧头,还有那成袋的,沉甸甸的生铁,所有人都被这史诗般的壮观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天哪……这么多铁器!”
“我们……我们这是要把整个后山都给挖穿吗?”
陈默站在村口,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豪情万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限制他发展的最大桎梏——生产力,已经被彻底打破。
他转身,对着早已集结完毕,眼神中充满了狂热和崇拜的村民们,振臂一呼!
“乡亲们!”
“我曾说过,要让大家,人人有饭吃,顿顿有肉香!”
“今天,我再加一句!”
他的声音,在晨曦中,如同滚滚春雷,响彻云霄!
“我要这陈家村,从此,铁甲成军,兵锋所向,再无人敢欺!”
“我,要在这乱世之中,为我们自己,打下一片,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