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僵住了。
这双手,在另一个时空,也曾干净而修长。
它敲击过键盘,在无数个深夜里,为了一个个项目方案而奋笔疾书。
它也曾牵过女孩柔软的手,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憧憬过平凡而安稳的未来。
它确实,是拿笔的手。
可如今,这双手上,布满了厚实的茧子,沾染过泥土和血污,更亲手用最暴烈的方式,夺走过他人的性命,决定了一个村庄的未来。
陈默缓缓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那双被柳清月捧在掌心里的手。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红肿和破皮的伤口,显得格外刺眼。
一种巨大的,跨越了时空的荒谬感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向他袭来。
他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那微凉的指尖,轻轻地,抚过自己掌心的伤痕。
那轻柔的触感,像是一剂良药,安抚着他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是啊。”
许久之后,他才沙哑地,自嘲般地笑了笑,“以前,哥哥教过我读书认字,总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希望我将来能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再也不用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又一次,将一切都推给了那个不存在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兄长”。
这是他最完美的保护色。
“可是……”
他的声音,渐渐转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现实,“后来我才发现,在这吃人的世道里,笔,写不出粮食。笔,也挡不住挥向家人的屠刀。”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柳清月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嫂嫂,拿笔的手,护不住你和婉儿灵儿。但是……”
他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抽出,然后,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拿斧头的手,可以。”
这一番话,让柳清月的心,狠狠地颤动着。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明明在说着最残酷、最血腥的话,但她却从中,听出了最深沉、最令人心安的温柔。
她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转身,从墙角的瓦罐里,小心地倒出一些清澈的、带着草药味的液体。
这是她白天从山上采来的,一种有消肿止痛效果的草药,捣碎后浸泡的汁液。
她重新回到陈默身边,拉过他的手,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蘸着药液,仔仔细细地,为他清洗着手上的每一道伤口。
药液触碰到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但陈默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低垂的,长长的睫毛,看着她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这一刻,屋外是冰冷的,充满了未知凶险的乱世。
而屋内,灯火摇曳,药香清浅,佳人如玉。
这便是他愿意豁出性命,去守护的人间。
一夜无话。
第二天,陈默定下的新规矩,正式进入了正轨。
有了第一天的成功和粮食的激励,村民们的热情空前高涨。
天还没亮,整个村子的青壮年,便自发地扛着工具,聚集到了陈默家门口,那股干劲,甚至比去宗族祠堂祭祖还要积极。
陈默依旧是身先士卒,领着众人,开赴后山那片荒地。
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的开荒工作,进行得更加有条不紊。
陈默展现出了远超这个时代的组织能力和规划才能。
他将人群分成几个小组,搬石头的,除草的,挖土的,垒田埂的,各司其职,互不干扰,效率比昨天高了数倍不止。
他甚至还组织了几个手巧的木匠,用山上的木料,开始制作简易的独轮车和翻土用的木犁,虽然简陋,却也大大提升了生产力。
中午,柳清月依旧会准时地,带着几个村妇,将热气腾腾的米粥送到山上来。
傍晚,收工的村民,依旧能从她手中,领到那一份沉甸甸的,象征着希望的救命粮。
日子,仿佛就这样,进入了一种稳定而充满希望的循环。
村民们看陈默的眼神,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敬畏和拥戴。
他们甚至私下里,已经不再称呼他为“默爷”,而是改口,称呼他为“东家”。
一个朴素的,却代表着绝对归属感和领导地位的称呼。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表象之下,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第三天傍晚,当陈默将最后一碗米发给村民,准备回家时,一个负责在村口放哨的半大孩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慌。
“东……东家!不好了!”
陈默的心,咯噔一下,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村长……村长家的婆娘,不见了!”
那孩子喘着粗气,急急地说道,“今天下午,有人看到她鬼鬼祟祟地,背着个小包袱,往青阳县城的方向去了!我们的人想去追,可她钻进小路,一转眼就不见了!”
来了!
陈默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知道,张正那只老狐狸,绝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自己被软禁,儿子成了废人,他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便是去官府“伸冤”。
他这是,要去搬救兵了!
“东家,怎么办?她肯定是去县衙告状了!”
闻讯赶来的几个村民,脸上都露出了恐慌的神色,“万一……万一官府真的派大兵来抓人,我们……”
“慌什么!”
陈默冷喝一声,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所有人的慌乱。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平静。
“她要去告,就让她去告。”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倒要看看,是她跑得快,还是县衙的官老爷们,办事效率高。”
他环视四周,用一种安抚人心的沉稳语气说道:“大家各回各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天,塌不下来。就算真的塌下来了,也有我给你们顶着!”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院子,将所有人的议论和恐慌,都关在了门外。
回到屋里,柳清月也已经听到了消息,她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叔,这……”
“嫂嫂,不用担心。”
陈默对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一切,尽在掌握。”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的心中,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场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从陈家村到青阳县,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天。
县衙就算要派兵,整顿集结,也需要时间。
算下来,他最多,还有两天的时间。
两天之内,如果陈四他们,还不能把第一批粮食运回来……
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所建立起来的威信,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到那时,不用官兵来打,光是村里这些再次陷入断粮恐慌的村民,就足以将他撕成碎片。
接下来的两天,陈默依旧如常地,带领着村民开荒。
但他心中那根弦,却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他每天都会在工作间隙,无数次地,朝着西边那座野狼山的方向,眺望。
那里,是他所有的希望所在。
然而,一天过去了,没有消息。
两天过去了,依旧是杳无人烟。
村民们的热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官兵的恐惧,渐渐冷却了下来。
他们干活时,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看向陈默的眼神里,也重新带上了疑虑和动摇。
私下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都三天了,陈四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拿着钱跑路了吧?”
“谁知道呢?八两银子啊!换我我也跑了!”
“要是粮食回不来,东家拿什么给我们发米?我们家的米缸,可就要见底了!”
“官兵……官兵说不定明天就要到了……”
恐慌,如同瘟疫一般,开始在村子里悄然蔓延。
第四天的清晨,当陈默再次准备带人上山时,响应他的人,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剩下的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用一种观望的态度,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整个陈家村,都笼罩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之中。
陈默没有去强迫那些没有来的人。
他只是沉默地,领着剩下那不到二十个还愿意相信他的村民,再次走向了后山。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走到村口时,西边的山路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晨雾之中,三匹瘦马,正拼命地,朝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而来!
马上的人,风尘仆仆,形容枯槁,但他们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
为首一人,正是消失了三天的,陈四!
“回来了!是陈四哥!他们回来了!”
“天哪!他们还带着马!马背上驮的是什么?是粮食!是粮食啊!”
人群,瞬间爆发了!
陈默看着那三匹马上,驮着的六个沉甸甸的大麻袋,那颗始终悬着的心,终于,重重地落了地。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然而,他的笑容还未在脸上绽放,东边,通往青阳县城的官道上,一阵整齐而肃杀的脚步声,和盔甲的摩擦声,也同时响了起来。
一面印着“青阳”二字的官府旗帜,在晨光中,缓缓出现。
紧接着,一队至少三十人以上,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官兵,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冰冷的杀气,将整个村口,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一名骑在马上的武官,面容冷峻,眼神如刀。
他看了一眼村口那面如死灰的村民,又看了看如同鹤立鸡群般的陈默,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马鞭,遥遥一指。
“拿下反贼陈默!反抗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