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挑着重担,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山风吹干,留下一片冰凉。
不久前那场血腥的冲突,仿佛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扁担抽断张大牛腿骨的那一刻,他内心深处某种属于现代文明社会的枷锁,也随之应声而碎。
他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或恐惧。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家人的残忍。
嫂嫂那双充满依赖的眼眸,婉儿和灵儿那纯真的笑脸,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守护的底线。
为此,别说是打断几条腿,就算是化身修罗,双手沾满血腥,他也在所不惜。
越是往前走,路上的人烟便渐渐多了起来。
大多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逃荒流民,他们眼神空洞地看着陈默肩上那两大捆柴火,眼中偶尔闪过一丝贪婪,但当他们对上陈默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又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寒光闪闪的铁斧时,便会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一座由青灰色砖石砌成的高大城墙,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青阳县城。
城门口,几名穿着破旧号服、手持长矛的官兵,正懒洋洋地盘查着进出的人。
对于那些一看就是逃荒来的流民,他们会粗暴地驱赶开去,不许他们进城。
而对于那些推着车、挑着担,看起来像是进城做买卖的乡民,他们则会伸手索要入城税。
“进城,十文钱!”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兵痞,伸出长矛,拦住了陈默的去路。
他的目光在陈默那两大捆柴火上扫过,眼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陈默没有多言。
他知道,跟这些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他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十个铜板,放在了兵痞的手中。
这是他用“兄长的遗物”这个借口,从嫂嫂那里拿来的最后一点家底。
刀疤兵痞掂了掂铜钱,这才不情不愿地收回长矛,放他通行。
一脚踏入城门,与城外的死寂和绝望不同,一股喧嚣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虽然许多店铺都门可罗雀,但依旧能看出这座县城曾经的繁华。
街上行人不少,虽然大多也面带愁容,行色匆匆,但至少衣着还算完整,不像城外那些流民一样形同乞丐。
叫卖声、车轮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将城内与城外,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默没有被这股热闹所迷惑,他目标明确,挑着柴火,径直朝着城中最繁华的东街走去。
普通的民户,就算买柴,也买不了多少。
只有那些大酒楼、大饭馆,才是真正的柴火消耗大户。
很快,一家看起来门面最为气派的三层酒楼,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福临楼。
即便是在灾荒年,福临楼的生意似乎也还不错,门口迎来送往,不时有穿着绸缎的员外老爷,在小二的恭维声中走进走出。
陈默将担子在酒楼后门的巷子里放下,揉了揉被压得酸痛的肩膀,然后走上前,敲了敲后厨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油光的胖厨子,他看到陈生的模样,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两大捆柴,顿时不耐烦地摆手道:“去去去,今天的柴火已经够了,不要了!”
说完,就要关门。
“店家请留步。”
陈默不急不躁地开口,声音沉稳,“我这柴火,你先看看再说。”
胖厨子见他没有立刻离开,脸上更是不耐,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陈默的柴火上时,却不由得“咦”了一声。
他也是识货的人。
只见陈默的柴火,几乎都是上好的硬木,早已干透,而且被劈得大小均匀,长短一致,码放得整整齐齐。
这种品相的柴火,烧起来火旺,烟少,耐烧,远非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木可比。
“你这柴火,倒是拾掇得干净。”
胖厨子摸着下巴,语气缓和了些。
“店家若是诚心要,可以看看货。”
陈默不卑不亢地说道。
胖厨子的态度,引来了后厨管事的注意。
一个留着山羊胡,看起来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先是打量了陈默一番,然后才蹲下身,随手抽出一根木柴,在手里掂了掂,又用指甲掐了掐。
“不错,是好柴。”
山羊胡管事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你这两捆,看着分量不轻。说吧,要多少钱?”
“孙管事,这小子一看就是乡下来的,给他三十文,打发了就是!”
一旁的胖厨子插话道。
三十文?
陈默心中冷笑。
这两捆柴火,足有一百五六十斤,三十文钱,简直就是抢劫。
他没有理会胖厨子,只是看着孙管事,平静地说道:“孙管事是明白人。如今这年景,粮食金贵,柴火也同样金贵。我这两捆柴,都是后山深处的老木,干透了,分量足,没一根湿柴杂木。您给个公道价。”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坦然,丝毫没有寻常乡民见到城里人时的那种畏缩和讨好。
孙管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诧异。
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倒是有几分胆色和见识。
他沉吟片刻,伸出五根手指:“五十文。不能再多了。如今生意也不好做,这个价,已经很公道了。”
陈默摇了摇头:“孙管事,一百五十斤上好的硬柴,五十文,不公道。城里柴薪铺子里的杂木,一担也要四十文。我这两担,您至少得出到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了八根手指。
“八十文?”
孙管事眉头一皱,“你小子,心可真够大的!”
“一分钱,一分货。”
陈默寸步不让,“若是孙管事觉得贵,那我就再挑到别家去问问。想来这东街之上,识货的,不止福临楼一家。”
说完,他作势就要去挑担子。
“等等!”
孙管事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他再次打量了陈默一番,这小子,油盐不进,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而且他说的也是实话,这柴火的质量确实是上乘,若是被对面的“得月楼”抢了去,自己也划不来。
“七十文!”
孙管事咬了咬牙,报出了一个新价格,“这是我能给的最高价了!行就行,不行你另寻别家!”
陈默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
七十文,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知道,见好就收,不能把人逼得太紧。
“好!成交!”
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孙管事从钱袋里数出七串十文的铜钱,递给了陈默。
当那沉甸甸的七十个铜板,真实地握在手中时,陈默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和踏实。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靠着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堂堂正正赚来的第一桶金!
交易完成,陈默没有立刻离开。
他腹中早已饥肠辘辘,一阵诱人的香气,从街角的一个小摊上传来,勾得他口水直流。
那是一个卖馄饨的小摊。
一口大锅里,乳白色的骨汤翻滚着,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在汤中沉浮。
摊主是个老伯,手脚麻利地将煮好的馄饨捞入碗中,撒上葱花、紫菜和虾皮,再淋上一勺滚烫的骨汤。
那香味,简直霸道。
陈默走了过去,要了一碗。
“好嘞,客官您坐!”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被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起一个,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薄韧的皮,鲜美的肉馅,滚烫的汤汁,瞬间在口腔中爆开。
那股鲜美而温暖的滋味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驱散了他所有的疲惫和饥饿。
太好吃了!
陈默吃得狼吞虎咽,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想着,等下次再赚了钱,一定要想办法把嫂嫂和婉儿灵儿也带到城里来,让她们也尝尝这人间美味。
就在他吃得正香时,邻桌两个商贾打扮的男人,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却不经意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听说了吗?官府的粮价,又要涨了。”
“何止是涨!我听说,现在城里几家大粮仓都关门惜售,市面上有价无市!黑市的粮价,已经翻了两番了!”
“都是那‘义丰粮行’的刘掌柜搞的鬼!他跟县丞大人是亲戚,垄断了城里七成的粮食,这是要趁着灾年,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骨髓都给榨干啊!”
“唉,小声点!这话要是被刘掌柜的人听了去,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义丰粮行?
刘掌柜?
陈默舀馄饨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