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静王水溶那顶绣着四爪蟠龙的亲王仪驾,在荣国府下人们敬畏与困惑的目光中缓缓离去时,整个国公府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表面虽无波澜,水面之下却已是暗流汹涌,天翻地覆。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第一时间飞进了王熙凤的院子。
“什么?”
王熙凤正对镜描眉,闻言手一抖,精细的螺子黛在眉梢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败笔。
她猛地回头,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丫鬟,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说谁?北静王爷?去了谁的院子?”
“回……回奶奶,是北静王爷千岁,亲……亲自提着食盒,去了环三爷的院子。还……还在院里,和三爷吃了半天饭,说了半天话……”
小丫鬟吓得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囫囵。
“哐当!”
描眉的铜镜被王熙凤一把扫落在地。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上脑门,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北静王!
那是什么人物?
那是圣上跟前都说得上话的皇亲贵胄,是连她丈夫贾琏、公公贾政都要跪迎巴结的天潢贵胄!
他竟然……
竟然会亲自去见贾环?
一个她视若蝼蚁、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子?
还亲自提着食盒,与之对食清谈?
这已经不是“赏识”,这是“礼遇”!
是一种上对下、却又近乎平等的、最可怕的礼遇!
“他……他们都说了什么?”
王熙凤的声音干涩发哑。
“奴才……奴才们离得远,听不清。只看见王爷出来时,神情……神情很是激赏,还拍了拍三爷的肩膀……”
王熙凤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她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阴谋,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还在想着如何用府里的规矩、用下作的手段去毁掉贾环,而人家,早已跳出了这座金丝笼,搭上了一条她想都不敢想的通天之梯!
“完了……”
她瘫软在榻上,喃喃自语,“我动不了他了……”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股更深的怨毒与恐惧,从她心底升起。
她知道,一旦让贾环真的得了势,第一个要清算的人,必然是她王熙凤!
她猛地坐起,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光芒。
既然府里的手段没用,那就在府外!
既然阴谋诡计没用,那就用最直接、最血腥的阳谋!
“来人!”
她厉声喝道,“去把旺儿、张三、李四,所有信得过的外院管事和家丁,都给我叫来!立刻!马上!”
一场针对“西山秋狝”的、更加阴狠毒辣的密谋,就在这间华丽而压抑的卧房内,悄然展开。
与此同时,荣庆堂,贾母的上房。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贾政躬身立在下方,将北静王到访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当然,他隐去了策论和“度衡之术”的关键内容,只说是北静王偶闻贾环诗才,又听闻他近日上进,故而前来探访,言谈间对贾环的“经济学问”颇为赞赏。
贾母闭着眼睛,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
王夫人在一旁用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在场的,还有邢夫人、李纨、探春等人,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许久,贾母才缓缓睁开眼,声音苍老而威严:“政儿,北静王爷临走前,可还说了什么?”
贾政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隐瞒:“回母亲,王爷说……三日后西山秋狝,他……他要带环儿同去,引荐给……圣上。”
“轰!”
这句话,不亚于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探春激动得瞬间握紧了拳,眼中异彩连连。
李纨和邢夫人则是满脸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而王夫人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她身子一晃,几乎要栽倒,幸好被身边的丫鬟扶住。
见圣上!
这三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荣国府里的每一个人!
宝玉是她的命根子,是贾府的未来。
可这么多年,宝玉也只是在元妃省亲时,才远远地见过天颜。
而现在,这个她恨不得立刻死掉的孽障,竟要被北静王亲自引荐到圣上跟前!
这不啻于是在她心口上,狠狠地剜了一刀!
贾母的佛珠,停住了。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心慌。
最后,她缓缓开口,一锤定音:“这是我们贾家天大的荣耀。”
她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王夫人,语气不容置疑:“老二家的,你听着。环哥儿此去,代表的是我们荣国府的脸面。他的衣食住行,一应开销,都从公中出,按着宝玉的份例,不,比宝玉的份例,再高一等!”
“三日之内,务必给他裁制两身最上等的骑射劲装,配最好的鞍鞯马匹!此事,凤丫头病着,就由你亲自操办!若有半点差池,怠慢了环哥儿,让他失了我们国公府的体面,我唯你是问!”
贾母的这番话,让王夫人如遭雷击。
让她亲自去为那个孽障操办行头?
还要比宝玉的份例更高?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但她看着贾母那双威严而又冰冷的眼睛,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屈辱地、颤抖着声音应道:“是……儿媳……遵命。”
……
当天下午,贾环便被请到了王夫人的正房。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踏足这个名义上“嫡母”的院子。
院内富丽堂皇,下人们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却又用眼角的余光,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位一夜之间声名鹊起的“三爷”。
王夫人坐在上首,脸色难看得像是吞了一百只苍蝇。
她强忍着心中的恶心,命人取来上好的尺头和皮料,让裁缝给贾环量体裁衣。
“环哥儿如今出息了,要面见圣驾,是我们贾府的荣耀。做母亲的,心里也高兴。”
王夫人从牙缝里挤出这番话,虚伪得让人想吐,“这几件料子,你看看喜欢哪个。还有马匹,我已让贾琏去马房里给你挑了,保证是府里最好的大宛马。”
贾环看着她那张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冷然。
他知道,这女人此刻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越是“关怀备至”,背后隐藏的杀机就越重。
尤其是那匹所谓的“最好的大宛马”。
“多谢太太厚爱。”
贾环躬身道,语气恭敬却疏离,“只是,衣物但求合身整洁便可,不敢奢求。至于马匹,儿子骑术不精,怕是驾驭不了宝马良驹,反倒容易在圣驾前失仪。儿子在马厩里,有一匹用惯了的蒙古马,虽不起眼,却胜在温顺,还请太太恩准,让儿子骑自己的马去。”
王夫人一愣,她没想到贾环会拒绝。
她本已在马具的某个不起眼的部位做下了手脚,就等着贾环在关键时刻人仰马翻,当众出丑。
可他竟连这匹宝马的诱惑都抵挡住了!
这小畜生,心思竟缜密到了这个地步!
她心中的杀意更盛,面上却只能强笑道:“既如此,便依你的意思。”
从王夫人的院子出来,贾环的脸色沉静如水。
他知道,三天后的西山围场,绝不会是一场风光无限的引荐。
那将是一个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杀局。
王熙凤的毒计,王夫人的怨恨,甚至,还有那些因为通惠河策论而触动了利益的、来自朝堂的暗箭,都会在那里等着他。
他抬头,望向西山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如同他未卜的前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喃喃自语,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无穷的战意。
“这盘棋,既然已经开局,那么执棋的手,就只能是我。”
“西山围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