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围场上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如同一场席卷京华的风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传回了荣宁二府。
当那面代表着“尚方”权威的明黄旗帜,护送着一队御前侍卫,抬着一头硕大的野猪和一截断木,一路吹吹打打,将贾环送回荣国府大门时,整个府邸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敬畏、狂喜与死寂的氛围之中。
荣国府大开中门,上至贾母,下至洒扫的粗使婆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贾母被鸳鸯和琥珀搀扶着,站在最前方。
她看着那个在御前侍卫簇拥下,身姿挺拔如松,面色沉静如渊的孙子,那双历经风霜的老眼里,闪烁着无比复杂的光芒。
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满心怨毒的庶孙,而是一位真正的、被天子亲口册封的“天子门生”,一位手握“尚方弓”的“云麾骑尉”!
“恭迎三爷回府!”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颤抖着喊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恭迎三爷”之声,便如潮水般响起,彻底取代了以往那些轻蔑的“环老三”的称呼。
贾环翻身下马,将手中的尚方弓郑重地交给身后跟来的小厮,快步上前,在贾母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孙儿贾环,给老祖宗请安,给父亲母亲请安。”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自称“臣”,在家人面前,他依旧是孙儿,是儿子。
这份清醒与知礼,让贾母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
“好,好孩子,快起来!”
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亲自伸手去扶他,“你是我们贾家的麒麟儿,是天大的荣耀,快起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贾政站在一旁,激动得满面红光,胡子都在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祖宗庇佑,祖宗庇佑”。
而他身边的王夫人,则死死地低着头,一张脸白得像纸,袖中的双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都在看她的笑话,都在看她这个嫡母,是如何被一个庶子,踩在了脚下。
王熙凤站在人群的稍后方,她没有病,但脸色比真病了还要难看。
她看着那个被贾母和贾政围在中央,享受着无上荣光的贾环,只觉得那道青色的身影,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从今往后,在这座府里,她再也不能用正眼去俯视他,而是需要仰望,甚至……
畏惧。
人群之中,神色各异。
探春早已是泪盈于睫,满心的骄傲与欢喜,她挺直了腰板,仿佛与有荣焉。
惜春和迎春则是一脸的茫然与震惊,似乎还无法将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少年,与过去那个阴沉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而贾宝玉,则呆呆地站在那里,被奶妈丫鬟们护在中间。
他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贾环,看着那张天子御赐的尚方弓,看着那头巨大的野猪,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刺眼。
他一直以来所珍视的“性灵”、所鄙夷的“仕途经济”,在这一刻,被现实击得粉碎。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而不是贾环,成了那个与这个家、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
外人。
贾母拉着贾环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朗声宣布:“传我的话!即刻将三爷的院子,从后罩房,换到园子里紧邻着我这荣庆堂的‘缀锦阁’去!里面的陈设、用度,一应照着宝玉的份例翻倍!再拨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十六个小厮婆子伺候!谁敢有半点怠慢,家法从事!”
此言一出,满府哗然!
缀锦阁,那可是大观园里数一数二的好住处,紧邻着贾母,地位尊崇无比。
份例比宝玉还高一倍,这更是闻所未闻的恩宠!
王夫人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若不是身边的周瑞家的死死扶住,她怕是真的要当场晕厥过去。
贾环没有推辞。
他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也是他必须接受的。
他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向全府上下宣告,时代,变了。
“孙儿,谢老祖宗恩典。”
……
夜色深沉,缀锦阁内灯火通明。
这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阴冷与潮湿,取而代之的是名贵的紫檀家具,温暖的银霜炭,和空气中缭绕的、上好的安息香。
新拨来的丫鬟们一个个都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连呼吸都仿佛怕惊扰了这位新主子。
贾环挥退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
他没有去看那些华美的陈设,也没有去享受这突如其来的富贵。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由水溶派人送来的、西山围场的详细地形图上。
图上,用朱笔清晰地标注出了他遇刺的白桦林,以及那几个武勋子弟平日的势力范围和姻亲关系。
水溶的效率很高,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将刺杀的幕后主使,精准地指向了金陵王家。
“王家……王熙凤……”
贾环的指尖,在“金陵王氏”四个字上轻轻划过,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知道,这次西山之行,他虽然大获全胜,但也彻底将自己推到了悬崖边上。
他得罪的,不再仅仅是府里的几个女人,而是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整个武勋利益集团。
皇帝的恩宠是蜜糖,也是毒药。
他成了天子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整顿吏治、平衡朝局的刀。
但这把刀,也必然会承受来自四面八方最猛烈的反噬。
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
朝堂上,他有了“紫宸殿行走”的身份,可以接触到帝国的核心。
商战上,薛蟠的那三万两银子,想必也快要到位了。
“荣国银号”的建立,迫在眉睫。
这不仅是他的钱袋子,更是他未来用来掌控江南经济命脉、与那些士族门阀分庭抗礼的武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哥儿,我的心肝肉儿!你可算是出人头地了!”
赵姨娘几乎是飘了进来,她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头上插着金钗,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她一进来,就拉着贾环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儿,娘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缀锦阁啊!这可是缀锦阁!比那凤辣子的院子还好!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我们娘俩!”
她沉浸在儿子飞黄腾达带来的虚荣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这背后隐藏的巨大风险。
贾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轻叹一声。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永远也无法成为他的战友,最多,只能是一枚需要小心安放,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棋子。
“母亲,”他抽回手,语气平静地道,“儿子有今日,不过是侥幸。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您往后在府里,切记一件事。”
“什么事?儿啊,你说,娘都听你的!”
“少说,多看。无论谁来奉承您,拉拢您,您都一概推说不知。若有人问起我的事,您便只有三个字问我儿。”
贾环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您只需安安稳稳地在这府里享福,便是对儿子最大的帮助了。”
赵姨娘虽然不解其中深意,但见儿子说得郑重,也连忙点头应下。
打发走了母亲,贾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地图。
他的视线,越过京城,越过西山,落在了遥远的、富庶的江南。
那里,有他即将成立的商业帝国。
那里,有薛家这个待宰的羔羊。
那里,还有……
金陵王家,这个胆敢对他动杀机的、真正的敌人。
“既然你们这么想让我死,”
他喃喃自语,指尖在“金陵”二字上,重重一点。
“那在你们死之前,我就先收回一点利息吧。”
他唤来门外伺候的贴身小厮。
这个小厮,不再是钱升,而是北静王府今日特意“赏”过来的,一个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眼神却异常沉稳、太阳穴微微鼓起的少年。
“去,给扬州的刘掌柜传一封信。”
贾环取过纸笔,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用火漆封好。
“告诉他,薛家的第二笔款子,不必再‘洗’了。”
“找几个可靠的人,做几本天衣无缝的假账,再找个替死鬼。我要让这三万两银子,连同薛蟠本人,一起,干干净净地,消失在扬州的盐引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