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那句“君子之志”,掷地有声,回荡在死寂的秋爽斋庭院中。
贾政闻言,怒气非但不消,反而更盛。
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巧言令色,强词夺理。
一个卑贱庶子,也配谈“君子之志”?
“好一个君子之志!”
贾政怒极反笑,向前逼近一步,指着贾环的鼻子骂道:“‘我花开时百花杀’,此等语句,充满戾气,毫无仁恕之心,是为君子?‘我若为青帝’,更是狂悖无君,妄图僭越,是为君子?你分明是心怀怨怼,将一己之私愤,托于咏物,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声色俱厉,将一顶“怨望”的大帽子死死扣在了贾环头上。
在古代,这可是能毁掉一个读书人前程的罪名。
王熙凤见状,立刻用帕子掩着嘴,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接口道:“老爷说的是。这环哥儿,平日里就蔫声蔫气,心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如今作出这种诗来,可见是心术不正。依我说,就该好好管教,免得将来惹出更大的祸事,连累了整个府里。”
她这话,看似规劝,实则是在火上浇油,恨不得贾政立刻就下令将贾环打个半死。
赵姨娘在外围听着,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却又不敢进来求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贾环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再次躬身,深深一揖。
“父亲息怒。儿子斗胆,请为父亲解诗。”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直视着贾政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此句写的是实景,亦是君子之困。君子立于世,不与俗同,正如秋菊生于西风,不与春花争艳。其品格高洁,自然曲高和寡,难得知己,此为‘蝶难来’。”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竟让贾政的怒喝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贾环看在眼里,继续说道:“至于‘我花开时百花杀’,父亲说儿子戾气重,实是误解了。‘杀’,非杀伐之‘杀’。在古韵中,亦有减弱、压倒之意。《左传》有云:‘杀其萌’,意为止其萌芽。此处之‘杀’,是言秋菊之风骨,一旦盛放,其凌霜傲骨之姿,自然盖过了春夏百花之妩媚。正如日出而星隐,非日之过,乃天道自然。君子学有所成,其德行光辉,自然会令宵小之辈黯然失色,此非不仁,而是激浊扬清!”
这番话说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连向来只认歪理的王熙凤,都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林黛玉的美目中,异彩更盛。
她没想到,贾环竟能将一句杀气腾腾的诗,解出这般正大光明的道理来,这份辩才,这份急智,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薛宝钗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她眼底的惊涛骇浪。
她看出来了,贾环绝非偶然。
这番话,逻辑缜密,引经据表,分明是早有腹稿,是为自己这首石破天惊的诗,准备好了万全的应对。
此子心机之深,城府之沉,远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可比!
贾政也被这番“激浊扬清”的说法说得一怔,但脸上怒容未减,冷哼道:“强词夺理!那‘我若为青帝’又作何解?青帝乃司春之神,岂是你能妄称的!”
“父亲明鉴!”
贾环朗声道,“此句,正是儿子之‘君子志’所在!《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菊花生于秋,凋于冬,此乃天命。然儿子身为读书人,圣人教诲,是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志。若有朝一日,儿子能学有所成,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能如青帝一般号令四时,儿子所求,并非一己之荣华,而是要‘报与桃花一处开’!”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感染力:“何为‘报与桃花一处开’?就是要让那受天时所困、孤芳自赏的君子之花,也能享受到春日的温暖!就是要让那些有才德之士,不必再受寒霜之苦,能与世俗认可的‘桃花’一般,在最美好的时节,一同绽放,报效国家!此非僭越,乃是读书人最大的宏愿!父亲,这难道不是您常常教导儿子的‘仕途经济、报效君王’之道吗?”
一番话说完,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贾政彻底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贾环,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触动。
仕途经济,报效君王!
这八个字,是他一生的执念,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
他寄予厚望的嫡子贾宝玉,视之为粪土,整日与女孩儿厮混,念些《西厢》《牡丹亭》之类的靡靡之音。
而这个他素来鄙弃的庶子,今日却站在他面前,将一首看似反叛的诗,剖析得淋漓尽致,最终的落脚点,竟是他最看重的“经世济民”之道!
他看着贾环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再转头看看旁边被这番阵仗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往丫鬟身后缩了缩的宝玉。
两相对比,何其鲜明!
就在此时,探春终于找到了机会,她连忙上前,屈膝一福:“父亲息怒。三弟今日之诗,或有少年轻狂之处,但其志可嘉。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将他请来,若要责罚,还请父亲连女儿一并责罚。”
李纨也连忙起身,柔声道:“老爷,环哥儿所解,亦有几分道理。诗言志,今日之作,虽显锋芒,却也是少年人锐意进取之象,未尝不是好事。”
贾政沉默了。
他胸中翻江倒海,哪里还听得进旁人的话。
他盯着贾环看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心惊胆战。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威严,听不出喜怒。
“巧言令色,不知自省!诗以言志,你心浮气躁,锋芒太露,非为学之正道!”
众人心头一紧,以为他还是要重罚。
“……但念你尚知引经据典,为己辩白,可见近日并非全在荒废。”
贾政话锋一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磨你戾气,定你心性,你,去祠堂跪一个时辰!再将《孝经》与《大学》各抄写二十遍!明早交到我书房来!”
此言一出,王熙凤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这算什么惩罚?
跪祠堂、抄书,不痛不痒,对一个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探春和李纨却是松了一口气。
而贾环,心中更是冷冷一笑。
成了。
这场危机,不仅被他化解,更让他成功地将“有才华、有志向”的钩子,深深地扎进了贾政的心里。
罚抄书,更是给了他接触更多笔墨纸砚的绝佳理由。
他没有丝毫得意忘形,依旧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对着贾政又是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儿子……领罚。”
说完,他看也不看旁人,挺直了脊梁,转身便向秋爽斋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瘦削的背影,在众人眼中,竟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孤傲与决绝。
贾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拳在袖中紧紧攥起,又缓缓松开。
这个儿子,真的不一样了。
是浪子回头,还是……
其心叵测,野心更甚?
他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扫过一脸茫然的宝玉,和满眼幸灾乐祸的王熙凤,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动摇。
“都散了吧!”
贾政猛地一甩袖子,也不理会众人,径直背着手,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书房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脚步,竟显得有几分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