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祠堂,向来是府中除了年节祭祀,最冷清的地方。
高高的牌位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贾家列祖列宗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段辉煌,如今却只是沉默地立在黑暗中,享受着子孙供奉的冰冷香火。
贾环就跪在这片冰冷的沉默中央。
坚硬的青石板硌得膝盖生疼,但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刺破黑暗的标枪。
他没有丝毫被罚的沮丧,反而觉得心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秋爽斋的一番舌战,看似凶险,实则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石破天惊地登场,再以无懈可击的逻辑自保,最后将自己“有才华,但需打磨”的形象,深深烙印在贾政心中。
罚跪祠堂,抄写经书,这正是他想要的。
这里足够安静,能让他远离那些无休止的纷争与算计,好好梳理下一步的计划。
他缓缓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对系统下令:“调出商战线规划,重点分析盐引贸易的初始切入点。”
【叮!指令收到。正在分析清代盐政结构及《红楼梦》世界观下的商业背景……】
【初步建议:盐引具有期货属性,价格波动极大,可利用信息差和金融杠杆进行低买高卖。切入点需寻找一个有官方背景、且急需资金的合作伙伴。目标人物初步筛选中……】
就在贾环沉浸在自己的宏大蓝图之中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除了他那位心思复杂到了极点的父亲,不会有第二个人在这时候来这阴森的祠堂。
贾政屏退了跟来的小厮,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那些牌位前,拿起三炷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炉中。
青烟袅袅,在昏暗的烛光下扭曲升腾,映得他的脸也明暗不定。
“你可知罪?”
贾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儿子知罪。”
贾环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儿子不该锋芒太露,惊扰了父亲和府中众人。”
“你错的不是锋芒太露。”
贾政缓缓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的背影,“你错在,将你的锋芒,用错了地方!”
他走到贾环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日在场的,是你的兄长姐妹,是你的长辈。你用那般霸道的诗句压制她们,是为不友;在长辈面前巧言令色,是为不敬。纵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无德行支撑,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终将倾覆。这个道理,你懂吗?”
贾环心中冷笑,这套“德行”的说辞,不过是上位者用来规训下位者的枷锁。
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转过身,对着贾政的方向,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父亲教诲的是,儿子……受教了。”
他的顺从,反倒让贾政准备好的一肚子教训无处发泄。
他沉默了片刻,语气竟缓和了些许:“罢了,起来回话吧。”
“儿子领罚在此,不敢起身。”
贾环依旧跪着,态度恭敬到了极点。
贾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愈发复杂。
他负手在祠堂中踱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你那番‘兼济天下’之论,究竟是你一时巧辩,还是……你心中真有此想?”
来了。
贾环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抬起头,眼中没有了之前的锋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带着几分迷茫的真诚:“回父亲的话,儿子不敢欺瞒。今日之前,儿子心中所想,不过是怨怼与不甘。”
他坦白得让贾政一愣。
“儿子怨,为何同为父亲骨血,宝二哥是天上明月,儿子却是地上尘埃。儿子恨,为何在这府中,儿子和姨娘要处处受人白眼,时时遭人践踏。”
这番话,说得贾政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无法反驳。
贾环话锋一转,眼中燃起光芒:“但正是这份怨与恨,逼着儿子去读书。儿子在书中读到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读到张横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儿子方才明白,一个人的眼界,若只盯着自家院里的一亩三分地,看到的便只有嫡庶之别,荣辱之分。可若将眼界放到这天下,放到这万千生民身上,那嫡庶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今日那首诗,既是儿子心中不平之气的宣泄,也是儿子读圣贤书后,生出的些许……不自量力的志向。让父亲和众人受惊,是儿子的错。但那份志向,儿子……不想改。”
这一番剖白,半真半假,却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一个封建士大夫的心坎上。
先抑后扬,先承认自己的“小”,再升华到家国天下的“大”。
贾政彻底动容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形瘦弱却目光坚毅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年轻时那个同样一腔热血、渴望建功立业的自己。
他这些年被官场磨平了棱角,被俗务消磨了志气,竟在一个最瞧不上的儿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失落已久的初心。
“好……好一个‘不想改’。”
贾政喃喃自语,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你有此心,为父……心中甚慰。只是,空有志向,不过是纸上谈兵。你可知,这‘兼济天下’四个字,有多重?”
“儿子不知其重,但知其难。”
贾环立刻接口,“就如当今朝局,国库看似丰盈,实则内里早已被蛀空。尤其是两淮盐政,盐引泛滥,吏治腐败,盐商与官员勾结,侵吞国帑,早已是圣上心头之患。若此患不除,国本动摇,何谈兼济天下?”
“住口!”
贾政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此乃朝堂大事,岂是你能妄议的!”
他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两淮盐政的问题,是如今朝中最核心、最敏感的议题。
圣上为此震怒过多次,只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根治。
贾环一个足不出户的少年,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盐引”这个关键?
贾环仿佛被他吓到,立刻低下头:“儿子失言。儿子只是在看邸报时,见有御史提及此事,自己胡乱想的……儿子以为,这盐引之弊,不在于多,而在于流转无序。若能效仿粮票,设立官办银号,以官府信用为担保,将盐引票号化,使其可在银号内自由买卖、抵押,朝廷只需控制总量,再从中抽税,则既能盘活商人死钱,又能使盐税尽归国库,更能知晓其流向,斩断贪腐之手……”
他故意说得断断续续,仿佛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但这番话听在贾政耳中,不亚于一道道天雷!
票号化?
自由买卖?
抽税?
这些词汇,他闻所未闻,但凭借他多年为官的经验,竟能隐约听懂其中的逻辑。
这……
这简直是一个闻所未闻,却又似乎切实可行的绝妙之法!
此法若能成,何止是解决盐政,简直是为国库开辟了一条取之不尽的金脉!
他呆呆地看着贾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这真是我的儿子?
这等经世之才,这等洞察力,真的是那个愚钝鄙贱的贾环?
贾环见他神情,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只是惶恐地叩首:“儿子胡言乱语,见识浅薄,还请父亲责罚!”
贾政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怔怔地站了许久,忽然猛地一甩袖子,一言不发,快步走出了祠堂。
他的心,已经乱了。
贾环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他知道,从今夜起,自己在贾政心中的分量,将彻底不同。
他不再只是一枚“或许有才”的棋子,而是一把“可能屠龙”的利刃。
而他抛出的“盐引票号化”的鱼饵,也必将通过贾政,搅动起朝堂的滔天巨浪。
与此同时,荣庆堂后院,王熙凤的卧房内。
一名负责看守祠堂的婆子,正跪在地上,将刚才祠堂里父子二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了王熙凤听。
随着婆子的叙述,王熙凤脸上的讥诮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当听到贾环大谈“两淮盐政”,甚至提出什么“银号”、“票号化”时,王熙凤端着茶碗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出,她却恍若未觉。
她或许听不懂那些复杂的道理,但她听懂了贾政最后的态度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欣赏,甚至是……
倚重的态度!
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一个只会作歪诗的贾环不可怕,一个会巧言令色的贾环也不可怕。
但是,一个懂得用“经世济民”的宏大叙事来包装自己的野心,并且能让贾政都为之动容的贾环……
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威胁!
是对宝玉未来的地位,最直接、最致命的威胁!
“好,好一个贾环……”
王熙凤缓缓放下茶碗,声音里没有了平日的张扬,只有彻骨的寒意。
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丹凤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看来,过去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对付不了你了。”
“既如此,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