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旺家的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预想过贾环可能会推辞一番,假意客套,也想过他可能会喜出望外,丑态毕露。
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干脆利落地拒绝。
“三爷这是……嫌弃我们奶奶的心意了?”
赖旺家的眼珠一转,立刻想给贾环扣上一顶“不敬长嫂”的帽子。
贾环闻言,却笑了。
他笑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纯粹,但这笑容落在赖旺家的眼里,却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寒。
“旺官家的说的哪里话。”
贾环缓步上前,却没有看那托盘里的银子,反而对着赖旺家的微微一躬身,道:“凤姐姐仁厚,为我这个做弟弟的着想,我心中感激不尽。正因如此,这份礼,我才更不能收。”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两个捧着托盘、有些不知所措的小丫鬟,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俗话说,长嫂赐,不敢辞。但礼法又言,无功不受禄。我不过是作了两句歪诗,得了父亲两句夸奖,何德何能,敢受嫂嫂如此厚赏?”
赖旺家的连忙道:“奶奶说了,这是贺喜三爷上进……”
“上进,是儿子的本分,是为光耀门楣,报效君父。若将此作为邀赏的资本,岂不是辱没了圣贤书,也玷污了凤姐姐的仁德?”
贾环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赖旺家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再问你,我与凤姐姐,是叔嫂关系。如此大额的银两,不经父母,私下相授,这合乎府里的规矩吗?传扬出去,外人不知前因后果,会如何议论?是说我贾环恃才而骄,向嫂嫂伸手索要?还是说凤姐姐治家不严,私相授受,坏了我们荣国府的体面?”
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赖旺家的头上。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王熙凤设下的毒计,核心就在于“私下”二字。
只要贾环收了这银子,她们就能将“赏赐”说成“勒索”,将“关怀”描成“勾引”。
可现在,贾环竟当着下人的面,把“规矩”和“体面”这两座大山搬了出来,反过来质问她!
这……
这让她如何回答?
说合规矩?
那就是公然藐视贾政和王夫人。
说不合规矩?
那她王熙凤就是知法犯法,用心险恶!
“我……”
赖旺家的张口结舌,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发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是一个心思缜密、辞锋犀利的老狐狸!
贾环见她语塞,嘴角的笑意更深。
他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他后退一步,再次躬身,声音朗朗,足以让院内外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的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还请旺官家的回去复命。就说环的谢意,心领了。凤姐姐若真要赏我,还请将这份心意,禀明了父亲、母亲,或是老祖宗。由长辈们过目,再行赏赐,方能显出凤姐姐的贤良大度,也能全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本分和礼数。如此,既是叔嫂之情,也是阖府之荣,岂不两全其美?”
“请!”
他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赖旺家的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将此事禀明贾政、王夫人?
那不是把毒计直接送到青天白日底下让人看吗?
王熙凤的脸面,她自己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她此刻才彻底明白,自己从踏进这个院子开始,就掉进了一个对方早已挖好的坑里。
人家不仅没踩她的陷阱,反而借力打力,用她送来的刀,架在了她主子的脖子上!
“不……不敢……奴才……奴才这就回去复命……”
赖旺家的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带着两个同样吓傻了的丫鬟,捧着那烫手山芋般的二十两银子,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
看着她们仓皇的背影,贾环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静。
王熙凤,这只是第一回合。
你以为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就能对付我?
太天真了。
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规矩,才是最大的武器。
而我,恰恰是最懂规矩的人。
不多时,赵姨娘眉开眼笑地抱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
“儿啊,快看!娘给你弄来的!最好的狼毫笔,徽州的松烟墨,还有这澄心堂的纸!这可是贡品,等闲都见不着呢!”
她献宝似的将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脸上满是骄傲。
为了这些东西,她把自己压箱底的体己钱都拿了出来。
贾环看着这些精良的文房四宝,心中一暖。
赵姨娘虽然愚蠢,但此刻这份不计代价的支持,却是真诚的。
他拿起一支狼毫笔,感受着笔锋的弹性,满意地点了点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有了这些,他接下来的计划,才算有了物质基础。
他假意在桌上试笔,随手写下几个字。
赵姨娘看不懂什么书法,只觉得儿子写的字比以前好看了许多,凑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夸。
贾环看似随意地将一张写了字的废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然后便专心致志地开始研墨,准备完成贾政罚抄的功课。
赵姨娘帮着整理桌子,很自然地就捡起了那个纸团,准备扔掉。
可当她无意中展开纸团,看清了上面的字迹时,却愣住了。
那上面没有诗词,也没有什么圣贤文章,而是一些杂乱的字眼和数字。
“两淮……”
“盐引……一张……三百两……”
“年羹……”
“本金……五百两……一月……利……一百五十两?”
赵姨娘不识多少字,但“三百两”、“五百两”、“一百五十两”这些字眼,她却是认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那个“利”字,更是让她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
这是账本?
不对,看着不像。
可这白纸黑字写着“利”,难道是……
什么赚钱的门路?
她拿着纸团,心里像有猫在抓一样,忍不住凑到贾环身边,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问道:“儿啊,你这……写的是什么?”
贾环“呀”了一声,仿佛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抢那纸团,脸上露出慌张的神色:“没什么!母亲,这是儿子胡乱写的,快给我!”
他越是这样,赵姨娘就越是觉得这里面有鬼,死死地把纸团攥在手里,不肯给他:“什么胡乱写的!这上面又是金又是银的,你跟娘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年羹’是什么?是不是你认识了什么大人物?”
贾环见她已经上钩,便不再“抢夺”,而是装作一副犹豫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将她拉到屋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母亲,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赵姨娘见他如此郑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连点头:“你放心,娘的嘴最严了!”
贾环这才“不得已”地说道:“母亲可知年羹尧大将军?”
“知道知道!那可是皇上跟前最得用的大红人!”
“我前几日读书,偶遇一位公子,相谈甚欢,后来才知,他竟是年大将军的公子。”
贾环开始了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他见我虽是庶出,却有几分才学,便有心与我结交。他知道我手头拮据,便私下里给我指了一条天大的财路。”
他指了指赵姨娘手里的纸团:“就是这个,倒卖盐引。他说,如今朝廷要整顿两淮盐政,这盐引的价格一日三变。他有内幕消息,知道什么时候买进,什么时候卖出,稳赚不赔!就如我写的,五百两的本金,一个月就能变成六百五十两!若是本金再多些……”
赵姨娘听得呼吸都急促了。
五百两一个月就能净赚一百五十两!
这……
这比抢钱还快啊!
她的脑子里瞬间被金山银山给填满了。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穿着金戴着银,指使着一堆丫鬟婆子,在王夫人和王熙凤面前扬眉吐气的样子!
“那……那我们……我们快去啊!”
赵姨娘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可是……我们没有本金啊。”
贾环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年公子身份尊贵,我总不能向他开口借钱。凤姐姐倒是送了二十两银子来,可那银子是毒药,我不能要。唉,真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故意长吁短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赵姨娘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本金……
本金……
她这些年靠着月例和贾政偶尔的赏赐,再加上克扣下人,偷偷摸摸攒下的体己,东拼西凑,差不多……
差不多能凑出三百两来!
这个念头一出来,贪婪的火焰便瞬间烧毁了她全部的理智。
她死死地抓住贾环的胳膊,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有!我有!儿啊,娘有!娘有三百两!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