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后院,王熙凤的卧房内。
“啪!”
一只上好的汝窑茶杯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赖旺家的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头埋得几乎要碰到地里去,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王熙凤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张美艳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丹凤眼里满是淬了毒的寒冰。
“好,好一个贾环!好一张利嘴!”
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竟敢拿‘规矩’和‘体面’来压我!竟敢反过来将我的军!”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一条毒计,不仅没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被对方借力打力,变成了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贾环那番话,看似恭敬,实则句句诛心,将她钉死在“不贤不敬”的十字架上。
如今这事要是传出去,她王熙凤“协理荣国府”的威名何在?
“奶奶息怒,奶奶息怒啊!”
平儿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一边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劝道,“为那起子人生气,不值当的。如今他既然不收,这事便也做不实,咱们……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法子?”
王熙凤猛地转头,厉声喝道,“你当他还是以前那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泥蛋子吗?他现在是条毒蛇!一条会用‘规矩’做鳞甲,用‘圣贤书’当毒牙的毒蛇!今天这事,府里上下不知多少人看着听着,我倒成了个用心险恶、刻薄小叔的妒妇,他贾环,反倒成了个守礼守节、不贪钱财的君子!”
她越想越气,只觉得一口血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她本想毁掉贾环的名声,结果却反过来给对方做了一块垫脚石,让他那“知书达理”的形象,在府里下人心中愈发高大起来。
赖旺家的更是吓得磕头如捣蒜:“奶奶饶命,是奴才无能,坏了奶奶的大事!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王熙凤看着她那副没用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她心窝上:“滚!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赖旺家的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卧房内,只剩下王熙凤和平儿两人。
王熙凤颓然坐倒在榻上,揉着发痛的额角,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深深的忌惮。
她知道,寻常的栽赃嫁祸,对付不了现在的贾环了。
这个小畜生,不仅心机深沉,而且行事滴水不漏,仿佛能提前预知她的每一步棋。
“看来,得换个玩法了……”
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更加阴狠的光。
正如王熙凤所料,她派人送银反被拒的事情,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荣国府内传开了。
版本也从最初的“凤奶奶赏赐”,变成了“环三爷守礼拒金”。
下人们的口中,贾环的形象彻底变了。
一个能抵挡住二十两白花花银子诱惑、还能把凤奶奶的陪房说得哑口无言的庶子,这可不是一般人。
一时间,众人看他的眼神里,鄙夷和轻视少了,敬畏与好奇多了。
而这股风,自然也吹到了薛家母子所住的梨香院。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
一个粗豪的笑声在院中响起,薛蟠挺着个大肚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都跳了起来,“那凤辣子平日里多威风,跟个母老虎似的,竟也有吃瘪的时候?还是在一个毛孩子手里吃了瘪!痛快,痛快!”
薛姨妈在一旁皱着眉头,嗔道:“我的儿,你小声些!让人听了去,又该说嘴了。你凤姐姐也是好心……”
“好心?娘,您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薛蟠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我那凤姐姐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无利不起早!她会好心给那个讨人嫌的贾环送银子?这里头要是没鬼,我把姓倒过来写!依我看,肯定是她想给人家下套,结果被人家反过来给套住了,哈哈哈!”
薛蟠虽然为人“呆霸王”,混账不堪,但自幼在商家长大,对这种人情世故里的弯弯绕绕,反倒比他母亲看得更透彻。
他最烦的就是贾府里这些读书人酸文假醋的模样,如今见素来瞧不起的贾环竟能让王熙凤吃瘪,只觉得是一件天大的趣事。
“对了,那小子叫贾环是吧?”
薛蟠摸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我倒想见识见识,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说曹操,曹操到。
贾环正要去给贾政的书房送抄好的经书,必须穿过荣国府的大花园。
他算准了时间,这个时辰,宝玉黛玉等人通常都在午歇,而无所事事的薛蟠,则最有可能在园子里闲逛。
果然,刚走到一处假山旁,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再快些!你们这群没用的奴才,连只兔子都撵不上!”
只见薛蟠正带着几个小厮,拿着弹弓,在花园里追逐一只受惊的兔子,将好好的花圃踩得一片狼藉。
薛蟠一抬眼,正好看见不远处的贾环,见他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直裰,手里还捧着书卷,一副穷酸书生的模样,便没好气地嚷嚷道:“喂,那个谁!看见兔子往哪儿跑了吗?”
贾环停下脚步,对着薛蟠的方向略一拱手,算是行了礼,随即淡淡地道:“未曾看见。”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疏离,这让习惯了被人奉承的薛蟠很是不爽。
“你就是贾环?”
薛蟠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身形瘦弱,貌不惊人,撇嘴道,“听说你小子最近长本事了,把我凤姐姐都给治了?看不出来啊。”
“薛大哥说笑了。”
贾环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嫂嫂仁厚,弟弟守礼,都是分内之事,谈不上谁治了谁。”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薛蟠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十分无趣。
他本想看个热闹,或者从贾环口中听到些王熙凤的糗事,没想到对方竟是这般油盐不进。
“切,没劲。”
薛蟠摆了摆手,“跟你这种人说话,还不如去喝酒。走了走了!”
说着,他便要带着小厮们离开。
贾环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时机到了。
他故作不经意地,从袖中掉出了一张纸条,正好落在薛蟠转身的路径上。
“哎,三爷,您的纸掉了。”
跟在薛蟠身后的一个小厮眼尖,捡了起来,就要递给贾环。
“什么玩意儿?给我瞧瞧!”
薛蟠一把抢了过来,展开一看。
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正是贾环故意写下的“草稿”。
“两淮盐引,官价三百,市价五百,消息一通,可至八百。”
“本金一千,一月可得利六百。”
“年家公子……事成……三七分……”
薛蟠一开始还看得漫不经心,可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他是生意人家的子弟,对“本金”、“得利”这些字眼敏感到了骨子里!
尤其是“盐引”二字,更是让他心头狂跳!
薛家就是皇商,他再混账也知道,这盐引买卖,是天下最赚钱的生意,也是水最深的生意!
一个月,一千两的本金,就能赚六百两?
这比他家铺子一年的净利润还高!
还有“年家公子”?
哪个年家?
难道是……
那个权倾朝野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薛蟠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贾环,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饿狼看到肥肉般的贪婪与灼热。
贾环却像是刚刚发现纸条掉了,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一个箭步冲上来,伸手就要抢:“薛大哥,这是小弟的涂鸦之作,当不得真,快还给我!”
他越是来抢,薛蟠就越是觉得这里面有天大的秘密,把手一扬,躲开了他的手,厉声道:“涂鸦?你家的涂鸦写这个?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
贾环“急”得满头大汗,眼神躲闪,“是我看书看杂了,胡乱写的,做不得数,做不得数啊!”
“放屁!”
薛蟠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面前,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混杂着兴奋和威胁的神情,“你小子别跟我来这套!我问你,这年家公子是谁?这盐引的买卖,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赚头?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不然,今天我让你躺着出这个园子!”
贾环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冷冷一笑。
鱼儿,上钩了。
但他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惶恐至极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薛……薛大哥,你……你放手……此事……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啊!”
薛蟠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笃定了几分,他不但没放手,反而将贾环拖到了假山后面更隐蔽的地方,眼睛放光地低吼道:“少废话!今天你不把这发财的道道给我说明白了,咱俩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