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占地广阔,回廊曲折,亭台楼阁与花木假山交错,对于一个存心想要隐匿行踪的人来说,既是迷宫,也是最好的掩护。
钱升提着那只分量不轻的书箱,并没有走人来人往的正路。
他低着头,佝偻着背,那副常年受欺压养成的卑微姿态,成了他此刻最好的伪装。
他专拣那些下人婆子们才会走的偏僻穿堂和狭窄夹道,脚步不快,却极为稳健,每一步都落在最不容易发出声响的砖缝上。
在他身后约莫三十步远的地方,两个穿着管事衣袍的精壮汉子正不紧不慢地缀着。
他们是王熙凤手下最得力的家丁,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最擅长的就是盯梢和拿人。
“这小子,果然有鬼。”
张三压低了声音,对同伴道,“提着这么沉的箱子,不走大路,专走这些犄角旮旯,肯定没干好事。”
李四冷笑一声:“管他干什么好事,奶奶吩咐了,只要盯住他去了哪儿,见了谁,办了什么事就成。一个下等奴才,还能飞出奶奶的手掌心?”
他们二人自以为跟踪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钱升每经过一个拐角,或是被一丛茂盛的花木遮挡住身形的瞬间,他的耳朵都会微微一动,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后一扫。
那两个人的身影,早已被他尽收眼底。
三爷交代过,此行务必小心。
钱升虽然木讷,却不愚笨。
他那颗被欺凌和苦难磨砺过的心,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从他走出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感觉到了背后那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没有慌,更没有回头。
三爷的恩情,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光亮。
为了守护这份光亮,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他只是将书箱的系带在手上又缠紧了一圈,继续按照原定的路线,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在即将抵达府邸西侧角门时,钱升的脚步忽然一顿。
前方不远处,几个负责采买的婆子正聚在一起,大声说笑,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了大半。
机会!
钱升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拐进了旁边通往马厩的另一条岔路。
这条路更为泥泞,也更为偏僻。
“跟上!”
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立刻加快了脚步。
然而,当他们匆匆绕过那个堆满草料的拐角时,眼前却豁然开朗。
马厩前的空地上,几个马夫正在刷洗马匹,人来人往,一片忙乱。
而那个提着书箱的瘦小身影,却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呢?”
张三脸色一变。
李四急忙抓住一个正在喂马的小厮,恶声恶气地问道:“喂!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提着黑漆书箱的小子从这儿过?”
那小厮被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摇了摇头:“没……没看见啊,管家爷。”
两人在马厩内外找了一圈,连钱升的半个影子都没发现。
他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他娘的!”
张三一拳砸在马厩的柱子上,“这小子属泥鳅的吗?这么快就不见了!”
李四的脸色也极为难看,沉吟道:“从这里出去,有三个门。一个通后花园,一个通柴房,还有一个,就是咱们过来的西角门。他一个下人,不可能敢走花园那条路。分头追!我去柴房,你去西角门外的大街上看看!”
与此同时,钱升正蜷缩在一辆装满了干草的运货马车底下。
这辆马车恰好停在马厩的后墙边,是他刚才一瞥之间就选定的藏身之所。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听着外面那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确定周围再无动静,钱升才悄无声息地从车底滑了出来,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提着书箱,不走角门,而是熟门熟路地来到后墙一处不起眼的狗洞旁。
这是府里最低等的下人为了偷懒或私下传递东西,才知晓的秘密通道。
他将书箱先塞了出去,自己再敏捷地钻了出去。
墙外是一条肮脏混乱的后巷。
钱升没有片刻停留,将书箱抱在怀里,七拐八绕,很快便汇入了西角门外大街的喧闹人流之中。
多宝当铺。
这是京城西街上最大的一间当铺,黑漆的门面,高高的柜台,显得颇有年头。
钱升走进当铺时,里面只有一个年过半百、穿着灰色长衫的伙计,正低头用算盘算着什么。
这人山羊胡,一双眼睛看似浑浊,偶尔一抬眼,却透着精明的光。
此人正是“朝奉老张”。
见到钱升进来,老张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去,爱答不理地问道:“当什么?”
钱升将沉重的书箱吃力地搬上高高的柜台,压低了声音,按照贾环的吩咐说道:“不当。存东西。”
老张这才放下算盘,慢悠悠地站起身,狐疑地打量着钱升和那只半旧的书箱:“存东西?我们这儿是当铺,不是你家的库房。”
钱升不与他争辩,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穗子,放在柜台上,轻轻推了过去,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环三爷说,这是凭证。让你好生保管。”
看到那枚穗子的瞬间,老张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道锐光。
他拿起穗子,仔细摩挲了一下上面的络子结法,脸色瞬间变了。
那副懒散和不耐烦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恭敬与谨慎。
他甚至没去打开书箱看一眼,便立刻将穗子和书箱一同收到了柜台底下,随即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刻着“多宝”二字和编号的木牌,递给钱升。
“三日后,西市‘通达车行’,自会有人凭此牌交接。”
老张的声音压得极低,与方才判若两人。
钱升接过木牌,点了点头,转身便走,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老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站了许久,才缓缓坐下,重新拿起了算盘。
只是这一次,他那双在算盘珠子上拨动的飞快的手,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个穗子的结法,是“青帮”漕运一支的暗记。
而能用这个暗记来存东西的“环三爷”,其背后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荣国府一个不得宠的庶子那么简单!
王熙凤的卧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张三和李四满头大汗地跪在地上,将跟丢了人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王熙凤气得将手中的茶碗摔在他们面前,茶水溅了他们一身,两人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两个大男人,跟着一个半大的小子,竟能给跟丢了!我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奶奶饶命!那小子实在太狡猾,对府里的地形也太熟了!”
李四急忙辩解,“奴才后来在西角门外的大街上打听了一圈,有小贩说,好像是看见一个像他的小子,往多宝当铺的方向去了。”
“多宝当铺?”
王熙凤的柳眉倒竖,“他去当铺做什么?他有什么东西好当的?”
“这个……奴才不知。”
王熙凤来回踱着步,胸中的怒火与疑云交织。
她不相信贾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赵姨娘那点体己,就算全给了他,也犯不着动用一个“沉甸甸”的书箱。
书箱……
当铺……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难道……
那书箱里装的,不是要去当的东西,而是……
银子?
他把银子存到当铺里去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震。
若真是如此,这贾环的心机,就实在太可怕了!
他不仅有办法弄到钱,还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钱转移出去!
“平儿!”
王熙凤厉声喝道。
“奴才在。”
“你立刻派人,不,你亲自去!带上府里的对牌,就说府里丢了要紧的东西,怀疑有下人偷出去当了。让多宝当铺把今天所有的当票存单,都给我拿出来查一遍!我倒要看看,他贾环到底在搞什么鬼!”
王熙凤的眼神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狠厉。
在她看来,只要查到存单,人赃并获,贾环私设小金库的罪名就坐实了。
到时候,看贾政还如何“欣赏”他这个心术不正的儿子!
然而,一个时辰后,当平儿脸色难看地回来时,王熙凤等来的,却是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结果。
“奶奶,多宝当铺的张朝奉说了,他们铺子有铺子的规矩,客人的存单,恕不外泄。奴才把府里的对牌都亮出来了,他还说……还说就算是顺天府的衙门来,没有真凭实据的公文,他们也一样不给看……”
平儿的声音越说越小。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王熙凤气得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美丽的脸庞因怒火而显得有些狰狞,“区区一个当铺的朝奉,竟敢不给我荣国府的面子?”
她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她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一个普通的当铺,绝不敢如此强硬地顶撞国公府的管家奶奶。
这背后,必然有她惹不起的势力。
那个贾环……
他到底搭上了什么线?
王熙凤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面对的,可能不是一条小小的毒蛇。
而是一张她完全看不透的、巨大而又冰冷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