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本是为戏班所建,亭台精舍,别有洞天。
薛家入住后,虽添了些富贵陈设,却依旧难掩其骨子里的那份热闹与疏阔,正合了薛蟠的性子。
此刻,薛蟠正坐立不安地在自己院中的石桌旁打转,一张胖脸因兴奋和焦躁而显得油光锃亮。
桌上摆着上好的碧螺春,他却一口没喝,只是时不时地伸长了脖子,朝院门口望去。
五千两!
一想到这个数字,一想到这个数字在短短一月之内就能翻滚出两三千两的暴利,他的心就烧得如同火燎一般。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等第一笔钱到手,是先去买下城西那座带温泉的别业,还是去赎回那个被他抢了又被官府判了回去的绝色歌姬。
就在他望眼欲穿之时,一个青色的身影不疾不徐地出现在了院门口。
正是贾环。
他手中捧着那份工部的卷宗,神色平静地走了进来,仿佛只是饭后寻常的散步,那份从容淡定,与薛蟠的猴急火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的好兄弟,你可算是来了!”
薛蟠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上礼数,拉着贾环就往最隐蔽的屋里拖,“哥哥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进了屋,薛蟠屏退左右,这才从怀里摸出一沓纸,像是摸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般,小心翼翼地拍在桌上,压低了声音,难掩得意地道:“看看!这是京城里四家大银号的会票!每张一千两,一共五张!认票不认人,见票即兑,方便得很!”
贾环的目光在那几张印刷精美的会票上一扫而过。
德源昌、恒通记……
都是这个时代信誉卓著的大银号。
他心中暗自点头,薛蟠虽然混账,但在钱庄票号这些事情上,倒还有几分商贾子弟的门道。
“薛大哥办事,果然雷厉风行。”
贾环不吝赞美之词,但却没有伸手去接那些会票。
薛蟠一愣:“兄弟,你这是何意?银子都给你备好了,你怎么不收着?”
贾环微微一笑,不答反问:“薛大哥,你我今日之事,乃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对也不对?”
“那是自然!”
薛蟠拍着胸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既如此,”贾环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这五千两的会票,若从我手中流出去,万一将来事发,被人查到票根,岂不是立刻就能顺藤摸瓜,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你我二人,便成了铁板钉钉的罪证,再无转圜余地。”
薛蟠脸上的兴奋之色瞬间褪去大半,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只想着赚钱,却从未想过这其中的风险细节。
贾环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那……那依兄弟之见,该当如何?”
薛蟠的态度不自觉地变得恭敬起来。
“此事,绝不能经过你我之手。”
贾环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神秘感,“钱要走钱的路,水要走水的道。我们要做的,是让这笔钱,像融化的雪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入地下,再在我们需要的地方,重新汇聚成泉。”
他看着一脸茫然的薛蟠,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薛大哥,你可信得过那多宝当铺?”
“多宝当铺?”
薛蟠想了想,“那当铺背景很深,在道上是出了名的信誉好,只是……要价也黑。”
“我们要的,就是它的‘信誉’与‘黑’。”
贾环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你明日,将这五千两会票,亲自送去多宝当铺,不要存,也不要当。”
“那要做什么?”
“叫做‘转汇’。”
贾环吐出了一个薛蟠从未听过的词,“你告诉张朝奉,这笔钱,你要通过他的‘内路’,转到扬州分号去,三日之内必须到账。事成之后,你愿付一百两的汇费。记住,你只说转钱,不提用途,更不要提我的名字。”
“转汇?”
薛蟠皱起了眉头,“当铺还有这等业务?我怎么没听说过?”
“寻常当铺自然没有。”
贾环高深莫测地道,“但多宝当铺不同。他们的‘内路’,走的是漕帮的水路,比官府的驿站还快,还隐秘。他们平日里做这生意,只为那些达官贵人洗脱来路不明的银钱,从不上台面。你只要把价钱给足,他们没有不做之理。”
这番话,半真半假。
漕帮确实有自己的秘密运通渠道,但所谓的“转汇业务”,却是贾环根据后世的地下钱庄模式,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他笃定,那一百两的“汇费”,足以让那个精明的张朝奉,为他“创造”出这项业务来。
薛蟠听得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等隐秘的洗钱法子,喜的是贾环竟连这种门道都一清二楚!
这更让他坚信,贾环背后必然有通天的人物!
“好!好法子!”
薛蟠一拍大腿,“这样一来,银子从我手里出去,进了当铺,就跟咱们再没关系了!到时候,你的人直接在扬州凭信物取钱,神不知鬼不觉!”
他看着贾环,眼神里满是钦佩:“兄弟,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哥哥我真是服了!”
“不过是多看了几本杂书罢了。”
贾环淡淡地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枚普通的铜钱,递给薛蟠,“三日后,你让信得过的人,去扬州城南的‘福运来客栈’,将这枚铜钱交给掌柜,我的人自会在那里等候交接,开启我们的大计。”
薛蟠郑重地接过铜钱,只觉得这枚普通的铜钱重于千斤。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贾环便起身告辞。
他自始至终,没有碰过那五千两会票一下,仿佛那只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东西。
这种将万金视若无物的气度,让薛蟠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贾环捧着工部的卷宗,走出梨香院,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薛家的资金,已经成功引入了他的圈套。
接下来,他只需让钱升去扬州走一趟,演一出戏,便能将这笔钱彻底“黑”下来,成为他建立“荣国银号”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他正沿着花园中的小径往回走,思索着那份运河卷宗里的玄机,冷不防,一丛盛开的月季花后,转出一个人影。
来人身穿大红箭袖,项上戴着那块“通灵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不是贾宝玉是谁?
宝玉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正百无聊赖地抽打着路边的花草,见到贾环从梨香院的方向出来,先是一愣,随即那张俊美的脸上便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哼,屠沽作贩之流,果然是物以类聚。”
宝玉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鄙夷,显然是将贾环和“呆霸王”薛蟠归为了一类人。
贾环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宝玉。
一个是寄托了旧世界所有美好幻想、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瑛侍者”。
一个是怀揣着现代灵魂、一心要在这吃人世道里杀出血路的“复仇恶鬼”。
他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宝二哥安好。”
贾环微微躬身,神色平淡,既不谄媚,也不怨怼。
宝玉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更来气了。
他觉得如今的贾环,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既看不见底,也激不起半点涟漪,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我不好。”
宝玉将柳条一扔,皱着眉道,“好端端的园子,沾染了你们这些铜臭之气,花儿草儿都要枯萎了。你少跟薛大哥那种人混在一起,仔细污了你的‘君子之志’!”
他竟还记得那日贾环在贾政面前的“豪言壮语”,此刻拿来反讽,言语间满是尖酸。
贾环闻言,却笑了。
他看了一眼宝玉项上那块被无数人视为珍宝的玉,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份关系着国计民生、也关系着他未来的卷宗,忽然觉得眼前的宝玉,有些可怜。
“多谢二哥教诲。”
贾环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只是,在二哥眼中,花草比民生更重,柳条比稼穑更亲。殊不知,正是这污浊的铜臭,才能让园子里的花草,年年盛开。也正是这俗务的奔波,才能让二哥有闲情逸致,在此伤春悲秋。”
“你……”
宝玉被他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噎得满脸通红。
他觉得贾环说的好像有道理,但又觉得这道理无比刺耳,完全破坏了他诗意的世界。
贾环不再看他,捧着卷宗,与他擦肩而过。
在走过宝玉身边的瞬间,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而清晰地留下了一句话。
“二哥,你那块玉,虽是稀世之珍,却换不来一斗米,救不活一个灾民。”
“而我手中这卷书,看似寻常,却能让运河通畅,万民受益。你我所求之道,不同。日后,还是莫要再彼此打扰了。”
说完,他便径直离去,留下宝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换不来一斗米……救不活一个灾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通灵宝玉,那块曾经让他引以为傲、温润无比的玉,此刻竟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冷而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贾环远去的、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世界,产生了一丝动摇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