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的小院,自他入住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了一种无形的、紧张的“场”。
那份来自工部的卷宗,就摊开在他面前的书案上。
没有外人,他不再需要任何伪装,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的是属于现代投行精英的、冰冷而锐利的分析之光。
这卷宗,表面上看,是一本糊涂账。
记录着自去年开春以来,为疏浚京城外通惠河一段淤塞河道,所耗费的人工、物料、银两。
账目做得极为繁复,各种开销名目层出不穷,互相勾连,初看之下,只觉头昏脑涨,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寻常的幕僚师爷看到这份账,多半会从“亏空”二字入手,去核对每一笔支出的真伪,试图找出贪墨的证据。
但贾环的目光,却越过了那些数字,直指其背后的逻辑。
他没有急着算账,而是将卷宗从头到尾翻阅了三遍。
第一遍,他看的是“事”,了解整个工程的始末缘由。
第二遍,他看的是“人”,将卷宗中所有出现过的名字,从工部主事到地方吏员,再到物料商、工头,一一摘抄下来,画出了一张初步的组织架构图。
第三遍,他看的才是“钱”。
他将所有的银两支出,按照“人力成本”、“物料成本”、“管理及耗羡”三大类,重新进行了归纳整理。
一个时辰后,他放下了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幅清晰的图景,在他脑海中徐徐展开。
贪墨是肯定的,而且数额巨大。
但这只是表象,是这个体制内几乎无法避免的“顽疾”。
贾政让他看,绝不仅仅是让他当一个抓人小辫子的“御史”。
真正的问题,比贪墨要严重得多。
第一,是项目管理的混乱。
整个疏浚工程,完全没有明确的工期计划。
分段施工、分段验收,看似条理清晰,实则为层层分包、层层盘剥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每一段的工头,都只会拼命消耗预算,以求报账更多,而不会考虑整体的效率。
第二,是激励机制的缺失。
雇佣的民夫,拿的是固定的日薪。
干多干少,一个价钱。
这必然导致磨洋工的现象普遍存在。
卷宗上记录着雇佣了上千民夫,耗时近一年,实际完成的土方量,贾环用心算了一下,其效率之低下,简直令人发指。
第三,是技术的落后与浪费。
卷宗里记载,为了清淤,他们采购了大量的竹筐、独轮车,这些都是消耗品,损坏率极高,成了一笔巨大的糊涂账。
而对于河床的勘测,更是只凭老河工的经验,导致清了下游,上游的泥沙很快又冲了下来,周而复始,永无宁日。
“这哪里是在修河,这分明是在用银子……养活了一整条依附于这条烂河道的利益链啊。”
贾环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要破这个局,光靠查账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
杀了张三,还有李四。
真正要做的,是斩断这条利益链,用一套全新的、高效的、让他们无可辩驳的模式,取而代之!
他重新拿起笔,开始在草纸上飞快地书写。
他没有写弹劾的奏章,而是在写一份……
项目计划书。
引入“总包制”,明确总预算与总工期。
推行“计件薪酬”,挖多少土方,拿多少工钱,多劳多得。
改良工具,制作更耐用的铁斗车,甚至……
利用杠杆原理,设计简易的清淤船。
最关键的,是提出“流域治理”的概念,勘测上游水文,植树固沙,从根源上解决泥沙问题。
这些超越时代的理念,每一个都足以在当朝的官场上掀起一场地震。
贾政让他“藏锋守拙”。
他自然明白,这份完整的计划书,现在还不是交出去的时候。
他将这份凝聚着现代管理学精髓的草稿锁进箱底,然后才拿起另一张纸,开始写那份准备呈给贾政的“功课”。
在这份功课里,他只字不提那些惊世骇俗的改革,而是将重点放在了账目本身。
他用自己后世的会计知识,将那些勾连的假账一一剖析,清晰地指出了其中几处最明显的亏空,并将矛头巧妙地指向了几个具体的物料供应商和工部小吏。
这既能展现出他明察秋毫的“才”,又不会显得太过妖孽,恰好符合一个“天资聪颖但经验尚浅”的少年形象。
他要让贾政看到他手中的“利刃”,但暂时,只会让他看到刀鞘的华美。
官道之上,烟尘滚滚。
一队插着“平安镖局”旗号的商队,正缓缓向南行进。
钱升就混在这队商旅之中。
他身上穿着最不起眼的短打装束,脸上涂了些锅底灰,将自己伪装成一个随队去南方投亲的穷小子。
他没有选择坐船,也没有选择快马。
三爷交代过,此行要的不是快,而是“稳”与“隐”。
混在人多嘴杂的商队里,是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方式。
这几日,他白天跟着商队赶路,晚上便睡在车马店的大通铺上。
他谨记着贾环的教诲,少说,多听。
那双在贾府里被训练得善于观察的眼睛,此刻成了他最好的武器。
他听那些走南闯北的客商们聊天。
聊南方的丝价,聊北地的粮价,也聊官场上的奇闻异事。
这天晚上,在宿迁的一家客栈里,他听到了一个让他心头一凛的消息。
“听说了吗?扬州府最近可不太平!”
一个看似精明的绸缎商人,压低了声音对同桌的几人说道,“两淮的盐运使换了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到处查那些旧盐引的账呢!据说,好几家跟官府走得近的大盐商,都被请去‘喝茶’了。”
另一人接话道:“可不是嘛!我听扬州的亲戚说,现在那些手里囤着旧引的,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着出手。原来的香饽饽,现在成了烫手的山芋!好多人都在传,朝廷要发新引了!”
钱升端着一碗劣质的茶水,低着头,耳朵却竖得老高。
这些消息,与三爷当初对薛大爷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三爷……
真乃神人也!
足不出户,竟能将千里之外的朝堂风向,摸得一清二楚!
这份敬畏,让他对自己此行的“任务”,更多了几分信心。
就在此时,邻桌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汉子,忽然冷笑一声:“发新引?呵呵,那也得有命去拿才行。如今的扬州城,水深着呢。那些盐商,哪个不是养着一群亡命徒?为了那些盐引子,黑道上早就打出狗脑子了。前儿个,瘦西湖上就捞上来一具尸体,听说就是个外地来的,想趁机捞一笔的倒霉蛋。”
客栈里的空气瞬间冷了几分。
钱升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紧。
他知道,三爷让他来扬州,绝不是真的让他去倒卖什么盐引。
但扬州的这潭水,显然比三爷描述的,还要更浑,更险。
他此行,不仅要演好一出戏,更要在这浑水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全须全尾地回去向三爷复命。
他一口喝干碗中苦涩的茶水,那份苦涩,让他更加清醒。
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张针对他的、无形的大网,已经从遥远的京城,悄然撒向了这座烟花繁华之地。
荣国府,凤姐院内。
王熙凤斜倚在榻上,听着心腹管家林之孝家的回报。
“都查清楚了。那多宝当铺背后的东家,是漕帮青龙分舵的龙头老大,叫常九。此人最重信义,在江湖上颇有威名,寻常官面上的确不好惹。不过……”
林之孝家的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精明的笑意。
“不过什么?”
“不过,奶奶的娘家,金陵王家的船队,每年也要在漕运上行走。王家的管事,和那常九,也算有几分交情。奴才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给金陵的二舅老爷。信上只说,府里有个不懂事的下人,可能卷了银子南下,托他在漕帮的地面上,帮忙‘照看’一二。”
王熙凤的眼中,闪过一抹毒蛇般的冷光。
她没有说失窃,也没有说捉拿,只用了“照看”二字。
但她知道,金陵的兄长,还有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人,都懂得这两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
“照看”一个卷了主家银子南逃的奴才,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和他身上所谓的“银子”,一同,从这个世界上,干干净净地消失。
“做得好。”
王熙凤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久违的、胜券在握的笑容。
“贾环,你不是有本事吗?我动不了你,难道还动不了你手下的一条狗?”
“我倒要看看,你这条被斩断了爪牙的毒蛇,还如何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