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的书房,已经成了荣国府里一处最奇特的所在。
从外面看,这里依旧是那个阴冷偏僻的小院,只有一个新来的、木讷寡言的小厮钱升进出伺候。
而内里,烛光常常亮至深夜,案上堆满的,却不再是科举时文,而是一卷卷枯燥的工部旧档。
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那份通惠河的卷宗吃透、嚼碎,然后用两套截然不同的思路,写了两份报告。
第一份,是准备呈给贾政的“功课”。
洋洋洒洒三千言,引经据典,辞藻华丽,从《周礼·考工记》谈到《河防一览》,将圣人教诲与民生实务结合得天衣无缝。
内容上,他谨遵“藏拙”之意,只点出了账目中最明显的五处亏空,每一处都证据确凿,逻辑清晰,将矛头精准地引向了几个具体的承办官吏和物料商人。
这份报告,足以让贾政赞叹他“明察秋毫,学以致用”,却又不会超出“聪慧少年”的范畴。
而第二份,才是他真正的心血。
这份报告,他甚至没有用纸笔,而是将其完整地构建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它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冰冷的数据、清晰的流程图、和一套完整的,名为“项目承包及绩效激励”的全新管理体系。
这,才是他准备用来撬动这个帝国顽固板块的、真正的屠龙之术。
将写好的“功课”用锦套封好,贾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朝堂线的棋子,已经落下。
接下来,就要看商战线那边的消息了。
算算时日,钱升也该抵达扬州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眼神幽深。
王熙凤,你以为你的对手只是我贾环吗?
不,你的对手,是这个时代本身。
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在绝对的、超越时代的阳谋面前,不堪一击。
他知道王熙凤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个连焦大都容不下的管家奶奶,如何能容忍一个庶子骑到自己头上?
她查不到多宝当铺的底细,就一定会将目标转向那个提着书箱的“奴才”。
所以,从钱升踏出荣国府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信使,而是一枚……棋子,一枚引蛇出洞、混淆视听的棋子。
扬州,自古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宽阔的运河之上,漕船商船往来如织,两岸画舫楼阁,酒旗招展。
然而,在这泼天的富贵之下,却涌动着外人看不见的血腥与暗流。
钱升背着一个半旧的包裹,站在扬州城最繁华的码头上,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只觉得一阵眩晕。
京城的繁华是威严的、规整的,而扬州的繁华,却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脂粉气和……
杀气。
他能感觉到,从他踏下商船的那一刻起,至少有三四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码头上扛活的苦力,有茶楼里喝茶的闲汉,甚至有路边摇着扇子的所谓“相士”。
这些人,看似不经意,但他们的眼神交汇之处,都指向着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外乡人。
钱升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怀里的干粮袋,那里藏着一枚普通的铜钱,是与薛大爷约定的信物。
但他另一只手,却在袖中,死死攥着三爷离别前,塞给他的另一件东西一枚不起眼的、边缘被磨得光滑的铁胆。
“记住,”
三爷当时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到了扬州,若感觉有人盯着你,切不可去‘福运来客栈’。那里是死地。”
“你只管去城西的‘二分明月楼’,那是一间茶楼。什么都别说,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一壶最便宜的‘炒青’。然后,将这枚铁胆,放在桌子左上角。”
“会有人来找你。”
钱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惧。
他抬起头,装作一副初来乍到、满眼好奇的样子,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向城中走去。
他故意绕了几个圈子,甚至还去布店问了问价,最后才仿佛不经意般,拐进了通往城西的那条路。
身后的尾巴,依旧不紧不慢地缀着。
二分明月楼,与其说是个茶楼,不如说是个野馆子。
坐落在瘦西湖的一条岔流边上,一座简陋的竹楼,几张油腻的桌子,来往的都是些船工、纤夫之类的苦哈哈。
钱升走进去的时候,那些盯梢的人都有些犹豫。
在他们看来,这小子要去接头的,必然是“福运来客栈”那种上档次的所在,怎会来这种腌臢地方?
但他们还是分出两人,远远地在对岸的柳树下监视着。
钱升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了茶,然后极其自然地从袖中摸出那枚铁胆,放在桌子的左上角,仿佛只是个随身把玩的寻常物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壶茶,渐渐见了底。
钱升的心,也一点点地往下沉。
难道……
是三爷算错了?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身影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来人是个三十岁许的汉子,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绸衫,样貌普通,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坐下后,既不看钱升,也不叫茶博士,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本书,自顾自地翻看起来。
钱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那本书的封面上,没有书名,只用墨笔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一个圆,中间被一条曲线分成了黑白两半。
正是三爷在纸上给他画过的那个“阴阳鱼”的图案!
就是他!
钱升的手心已经全是汗。
那汉子翻了几页书,头也不抬地,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轻声问道:“通惠河之水,为何清了又浊?”
钱升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三爷教给他的第二句暗号!
他同样不敢看对方,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用同样平淡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其源不清,则流必浊。”
汉子闻言,合上了书本。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钱升一眼,那明亮的眼神中,透出一丝赞许。
“东西,已经到了。”
汉子言简意赅。
“如何交接?”
“不必交接。”
汉子的回答,让钱升一愣,“银子进了扬州,便如水滴入海,早已化整为零,流入了城中米、布、丝、茶四大行。如今,它们已是正当的货款,再无踪迹可寻。”
钱升呆住了。
他这才明白,三爷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高明百倍!
什么盐引,什么接头,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三爷真正的目的,竟是用雷霆手段,将薛家的五千两银子,在三天之内,彻底“洗”得干干净净!
“那你……”
“我叫刘同,荣国银号,扬州分号,掌柜。”
汉子自我介绍道,随即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布包,“这里面,是五十两银子,和一张去往苏州的船票。你的差事办完了。主人交代,让你即刻南下,在苏州学一学丝绸和漕运的门道。半年后,再回京复命。”
“荣国银号?”
钱升喃喃自语,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你很快就会听说了。”
刘同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它将比京城任何一家票号,都更可靠。”
他站起身,将那本画着阴阳鱼的书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等等!”
钱升忽然叫住了他,“那……福运来客栈?”
刘同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昨夜,那里刚抓走了几个京里来的‘朋友’,罪名是私下斗殴,聚众赌博。如今,应该正在扬州府的大牢里,等着家里人拿银子来赎呢。”
“至于他们等的人……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了。”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之中。
钱升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桌上那个装满银两的布包。
一股彻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敬畏,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三爷什么都知道。
他不仅知道王熙凤会派人来杀自己,甚至连他们会藏在哪里,会被安上什么罪名,都算得一清二楚!
他让薛大爷去多宝当铺“转汇”,是为了让凤奶奶查到线索,派人南下。
他让自己来扬州,去福运来客栈,是为了让那些杀手,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和埋伏地点。
然后,再借着扬州知府整顿市容的这阵“东风”,让刘同略施小计,就将那些自以为是猎人的杀手,干干净净地送进了大牢!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
自己,薛大爷,凤奶奶,那些杀手……
所有人,都只是三爷棋盘上的棋子!
钱升拿起那沉甸甸的布包,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当初在那个冰冷的杂物房里,磕下的那三个头,是他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