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的书房,檀香袅袅。
他坐在那张象征着一家之主威严的太师椅上,手中捧着贾环呈上来的那份策论,已经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审视,到中途的凝重,再到最后的震撼,变幻不定,精彩至极。
这份策论,写得太“好”了。
好在,它没有一丝一毫贾环之前那份“度衡之术”的惊世骇俗。
通篇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儒生该有的腔调,引经据典,论证严密。
但它的可怕之处,在于那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如外科手术刀般精准的洞察力。
贾环没有提出任何惊天动地的改革方案,他只是像一个最高明的账房先生,将那本烂成一锅粥的卷宗,抽丝剥茧,列出了五条清晰的亏空脉络。
每一条脉络,都从一笔看似寻常的物料采购或民夫雇佣开始,顺藤摸瓜,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巨额的银两,在层层转包和虚报损耗中,人间蒸发。
更让贾政心惊的是,贾环指出的那五个关键人物两个物料商,三个工部低阶官吏,恰好都不是什么大人物,却又都处于最容易动手脚的环节上。
查他们,既不会引起太大的官场震荡,又能起到杀鸡儆猴的奇效。
这哪里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能有的眼光?
这分明是一个在官场浸淫多年、深谙“敲山震虎”之道的老吏才能有的手腕!
“你……”
贾政放下策论,抬头看着垂手立在一旁的贾环,喉咙有些发干,“这五个人,你是如何断定,他们就是亏空的源头?”
贾环躬身回答,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在背诵一篇课文:“回父亲。儿子只是将卷宗上所有银钱往来,按时日、数额、经手人,重新排列了一遍。儿子发现,每当工程款项有大额拨付之时,这五位的经手账目,便会出现各种巧立名目的耗羡与损耗,其数额,恰好与拨付款项的某个成数,若合符节。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偶然,但十数次皆是如此,便不是巧合,而是……规矩了。”
“规矩……”
贾政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明白了。
贾环用的不是什么神机妙算,而是……
算学。
是一种他从未见过,却又无比强大、能洞察人心的算学!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心中那份欣赏,几乎就要压不住那份本能的畏惧。
他意识到,自己给贾环的,本是一道难题,想看看他的斤两。
可贾环交回来的,却是一把锋利无比、寒光闪闪的刀!
“此事,你做得很好。”
贾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疲惫与倚重,“这份策论,我留下了。你……先回去吧。记住,今日之事,依旧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他没有说要如何处置这份策论,但贾环知道,这把刀,贾政已经接过去了。
至于他会如何使用,会斩向谁,那就不是自己现在需要关心的了。
“是,儿子告退。”
贾环恭顺地行礼,退出了书房。
贾政独自一人在书房内枯坐良久,最终,他将贾环的策论,与之前那张画着“度衡之术”的纸,一同锁进了那个秘柜的最深处。
他走到窗前,看着院中萧瑟的秋景,第一次,对这个自己执掌多年的家,对自己深信不疑的世道,产生了一丝动摇。
或许,这个天下,真的要变了。
而变革的契机,竟落在了自己这个最不起眼的庶子身上。
这究竟是贾家的劫数,还是……
造化?
与贾政书房的凝重不同,王熙凤的院子里,气氛冰冷如霜。
她斜倚在榻上,手中那只平日里最喜爱的珐琅描金小手炉,此刻也暖不了她冰凉的指尖。
林之孝家的跪在地上,头几乎埋进了地砖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奶奶,金陵那边……二舅老爷派人传回话了。”
“说。”
王熙凤的声音很轻,却比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二舅老爷说……说咱们派去的人,在扬州……失手了。”
林之孝家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们还没等到那个叫钱升的小杂种,就因为在酒楼里跟人争风吃醋,打了起来。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官府,被新上任的扬州知府,当做整顿市容的典型,抓进了大牢。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如今正等着家里拿银子去赎人……”
“废物!”
王熙凤猛地坐直了身体,将手中的小手炉狠狠砸在地上,里面的银碳火星四溅,“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让他们去杀人,他们倒先把自己送进了官府的大牢!我王家养的,就是这等货色吗?”
她气得浑身发抖。
这已经不是失手的问题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派去办私事的杀手,竟因为“争风吃醋”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理由被抓,传扬出去,她王熙凤的脸,金陵王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那个钱升呢?”
王熙凤咬着牙问道。
“二舅老爷的人回报说……那钱升狡猾得很,到了扬州就没了踪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他们怀疑……怀疑那小子根本就没去约定好的福运来客栈。”
王熙凤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暴怒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静。
她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从头到尾,自己都被那个小畜生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故意让钱升提着箱子大摇大摆地出府,是算准了自己会派人跟踪。
他故意让钱升走得鬼鬼祟祟,是算准了自己会认为其中有鬼,从而动用府外的力量。
他甚至算准了自己会通过金陵王家的关系,去找漕帮的人。
然后,他设下了一个空城计。
福运来客栈是假的,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的那些蠢货手下,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扬州乱撞,最后,再借着官府的手,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京城算计到扬州,将官府、江湖、人心全都算计在内的,天衣无缝的连环局!
而自己,就是那个自作聪明、一头撞进去的……
最大的蠢货!
“呵呵……呵呵呵呵……”
王熙凤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怨毒,听得一旁的平儿和林之孝家的毛骨悚然。
“好,好一个环哥儿。我真是小瞧你了。”
她喃喃自语,眼神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轻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同等级、甚至更高级别对手时才会有的……
恐惧与杀意。
她知道,寻常的手段,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这个贾环,他不是一条蛇,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恶狼。
对付恶狼,就不能再用捕蛇的笼子。
必须要用……
能一击毙命的、真正的猎枪!
“去,”
王熙凤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却隐藏着滔天的杀机,“给二舅老爷回信。就说,人,不必赎了。让他们在牢里,自生自灭。”
舍弃几个没用的杀手,是为了断掉一切可能追查到自己头上的线索。
“还有,”她看向林之孝家的,“你去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我要知道,贾环身边,除了那个消失的钱升,还有谁!他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看的是什么书!我要把他像一颗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给我剥开!我就不信,他能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已经意识到,对付贾环,不能再靠这种“一锤子买卖”的阴谋。
必须进行长期的、细致的、如同蛛网般的监视,找到他真正的软肋,然后,再动用雷霆一击!
这场战争,已经从暗处的偷袭,升级到了全面的、不死不休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