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妙的一点是,在脱离开猩红如血的亚空间裂隙,向下俯瞰到近乎近在咫尺的安格隆时,第一个完全领会到“这里正在发生什么”的人,是珀伽索斯。

或许下方断壁残垣当中在物理上留存的诸多记录,以及当事人原体规格的推理能力与思维速度在类似的问题上可以起到很大帮助。但这一次,珀伽索斯确实不是通过这样的理性思考领会到这些的——他是首先在一种感性主导的福至心灵之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才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迅速确认了自己凭空产生的种种猜想的。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思考过程很奇怪,但当一个暴怒的安格隆正在不远处下方的地面上愤怒地咆哮,并且无差别地攻击四周的一切活物乃至一切存在时,即便是一个原体,也很难心平气和地对自己发现的一切“不太对劲”的事进行思考。

珀伽索斯只能首先拣着最重要的部分分析处理:“……那些星际战士,他们是谁?”

阿库尔多纳在回正机头,拉升高度的同时赶紧向下瞥了一眼。阿斯塔特的动态视力足够他在瞬息之间把情况看得仔仔细细,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还是因为自己认出了那些人动力甲的涂装而沮丧:“那是凤凰之子战团。”

这答案对没有参与过二次建军的珀伽索斯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但又好像意味着许多。这之中当然还有另一些他来不及证实的猜想,但在感性的驱使之下,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并开始为此检查装备:“这架飞机上有让乘员高空降落的安全设备吗?”

放在一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混沌战帮里,载具上大概率是没有这类东西的。但这架雷鹰出现的场合是在佩图拉博亲自过问的一场战争当中,所以——是的,它有。几乎是在珀伽索斯话音刚落下的那个瞬间里,洛特就从机舱后方的置物格里刨出了两架重力伞。但他的第一反应是将自己找出来的这些东西死死地抱在怀里,狐疑地盯着机舱前方的珀伽索斯:“你先说你要干什么!”

引擎隆隆作响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度,这声音令洛特立刻反射性地开启了磁力靴,也让失去了磁力靴的珀伽索斯反射性地抓住了机舱上的把手。紧接着,整个载具就在震颤中危险地倾斜向了一侧,机舱中的所有人都因此不可避免地东倒西歪了起来,那些没有被固定在舱壁上的物件也开始四处乱飞、砰砰乱撞了。

除此之外,所有人都还感受到了另一阵,并非源于失重的强烈的心悸感。

“怎么回事?”珀伽索斯——一半是因为噪音干扰,一半出于紧张——向驾驶舱的位置大喊着发问。

“我在尝试闪避安格隆大人的投斧!”阿库尔多纳紧张的语气听起来也没好到哪去,“好消息,闪过去了;坏消息,我们有点失去控制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吃够了亚空间的苦头,因此没人想要反驳说“投斧到底该怎么扔上快两千米的高度”——他们正在面对一个恶魔原体,所以一切皆有可能。阿库尔多纳看起来似乎非常想要再次重申一遍,自己并不是什么科班出身的飞行器驾驶员。能及时作出反应,闪过一个原体做出的攻击,没有让大家在三秒钟前就凌空解体,就已经谢天谢地。大家实在不应该批评他在情急之下让飞机的姿态失去控制的——

——本来已经飞得跌跌撞撞的雷鹰又在此时凌空滚了一圈,搞得机舱里的所有人体感都仿佛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里吭啷啷地转一样。其间还听得见阿库尔多纳恶狠狠的咆哮声:“我就知道恶魔的武器会自动飞回来!”

这个时候,洛特死抱着重力伞不放的行为就显得很有先见之明了:他本人虽然被阿库尔多纳的这一连串不知所云的特技动作甩得七荤八素,感觉脑浆都快被晃匀,但仍然被磁力靴牢牢地固定在机舱地板上——他怀里的两架重力伞也因此而在碰撞中万无一失。但这整件事又似乎和他完全没关系:因为雷鹰做出的这一系列恐怕能直接杀死一个凡人的特技动作,他现在已经在物理上被剥夺了发言权。

“不论您本来是想做什么,现在跳伞离开机舱都是个非常好的主意,大人!”阿库尔多纳急切地催促,“我不觉得我能让这架飞机正常地回航!”

“那你怎么办!”珀伽索斯反射性地问了一句。

“祈祷紧急弹射座椅有用!我觉得这概率还挺高的!”阿库尔多纳用力地别着操纵杆,“请别磨蹭了!时机转瞬即逝!”

愤怒的机魂根本不听他的指挥。或许让专业驾驶员或者技术军士来处理,这不过是一个略微有点麻烦的小问题,但对于阿库尔多纳来讲,这确实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意识到这一点的珀伽索斯不再多说,顺手拎起了洛特怀中的一架重力伞,迅速地完成了穿戴,又把这个头昏脑胀的钢铁勇士从地上敲了下来(敲头一下,提醒他是该关掉磁力靴了),顺手把他连人带重力伞,一同丢出了在阿库尔多纳的操作下轰然洞开的机舱门。

目前的高度大概是一千五百米,不算特别高,也足够一个正常的阿斯塔特及时反应,依靠手里的重力伞活着完成迫降。更具体的结果,就得靠洛特自己的努力来自求多福了。反正,珀伽索斯对这人没有特别多的好感,在让他带着重力伞的情况下从这架大概率要坠毁的载具中飞出去,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但同样的问题,放在阿库尔多纳身上,就显然不同。在跳出机舱外之前,珀伽索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驾驶位的方向,叮嘱道:“别太勉强,阿库尔多纳,努力活下来。”

驾驶座的位置上传来了一点紧张的笑声:“可是大人,我已经死了啊!您保重自己就行了!”

珀伽索斯还想多说几句,不过他也自知时间紧迫。在离开机舱之前,他便只留下了一句:“有机会我还想跟你聊天呢。”

他不是很清楚阿库尔多纳对这最后一句话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即便是他在科兹的“帮助”之下击败了福格瑞姆,不再受到这已死之人的残念影响,获得了对方记忆与经验的完全支配权后,他也依然时常会从阿库尔多纳这个“他理应熟悉的人”身上体会到陌生感。但一桩接一桩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一直没有得到仔细思考这件“不重要的小事”的空闲——

——这可能是个简单的问题,但他想通这件事的希望在接下来的三秒之内,很快渺茫了起来。

珀伽索斯跳出机舱,在心中读秒,并依靠目测计算自己下落的高度,以便在恰当的时机打开重力伞。陡然变得广阔的俯瞰视角令他在同时也掌握到了整个战场的情况:他亲眼看着咆哮的安格隆以包含仇恨的目光盯着上空的飞行器,以盛怒之人才有的力量向着它投出了手中的恶魔兵器。那柄巨大的链锯斧裹挟着近乎实质的血雾与腥风旋转着腾空而起,在几秒内,便以相当不符合物理定律的轨迹和速度,击中了阿库尔多纳所驾驶的,那一架因难以控制姿态而歪歪扭扭地飞行着的雷鹰炮艇。

他看得出来,雷鹰的飞行姿态在安格隆抬手时就猛地一仄——阿库尔多纳确实还想要凭借自己过人的反应力做出又一次的挣扎,但很不行,他的运气终究也就到此为止了。

——

“我是真的觉得我被小看了。”在铁血号上某个积满了灰尘的通风管中,阴暗的小角落里,受空间所限被迫缩成一团的科兹,依然在喋喋不休地朝安维尔抱怨,“我原先只以为,他不过是这一万年里太过懈怠,忘了给自己进行版本升级,于是一时间接受不了新的现实情况。但现在,我意识到,问题中的至少绝大部分不是因为这个——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在自己的信息库里添加过和我相关的版本!”

很显然,真实情况当中的午夜幽魂,心态并没有保持得像是他故意显露给佩图拉博的那样好。换句话说,他虽然在方才的一轮交锋当中大获全胜,却表现得像是恨不得自己刚刚棋差一着输掉了似的。甚至于,还神经质地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抓挠了一番发泄,在塑钢隔断上吱吱呀呀地搞出了许多混乱不堪的划痕。

以上种种,都让被迫听着对方倾倒心灵垃圾的安维尔在恍惚间认为,自己被留到现在、还没被扔下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出于科兹需要有个活着的东西来听他抱怨——虽然他觉得对方的抱怨很没道理,并且因此自认为无法做出“对方想要的”反应,只得安静地缩在旁边,当个纯听众。

通风管墙壁上,被抓下来的金属碎屑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就好像科兹那刚刚才碎了一地的“可以,但没必要的”,原体很容易具备并很难以消退的超高自我意识一样:“我以为我们好歹算是兄弟,他哪怕讨厌我呢,反正我确实招人讨厌。何况,那个线缆脑袋也的确明明白白地讨厌着除了父亲之外的所有人,很多时候甚至包括他自己!哪怕他格外厌烦我,那也很正常,我绝不会为此多说什么——但根本没在乎过我是怎么回事??”

安维尔不知道,安维尔不敢说话。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确实太超纲了。好在,科兹并没有非得要他评价点什么,他只要在一边安静地做一个会喘气的阿斯塔特摆件,就可以了。

“我要报复他。必须得这么做。”午夜幽魂喃喃自语,精神状况似乎因为盛怒而再一次显著下滑,“我得想个办法,让他彻彻底底地记住我。”

这些自言自语中的话听起来就不怎么好,其中带有的暗示让安维尔的后背本能地绷紧了,并忍不住冒死开口:“那么,您想要怎么做呢?”

“炸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弹药库肯定不够。”科兹回应,但安维尔有些宁可得不到这么痛快的回应,“我得想办法搞件大事,让他狠狠输掉这一场战争——铁血号上的武备工厂,或者宏炮阵列,或者动力室……不,这个还是算了,佩图拉博还是保持四肢健全的状态气急败坏起来比较好玩……”

这位原体就在喃喃自语之间陷入了沉思。安维尔背上因惊吓而竖起来的那些汗毛落下了一半,这是因为科兹看起来暂时还没有要取他基因之父性命的主观愿望。顺便一提,另一半还没有落下的汗毛,则是在为他自己的小命持续性地表示关切。

只可惜好景不长,午夜幽魂的喃喃自语很快滑去了另一个让安维尔感觉毛骨悚然的方向,让他刚刚落下去的那一半汗毛又支棱了起来:

“……我的挑衅应该确实已经激怒了他,佩图拉博应该已经意识到,他的失败是由于致命的情报缺失。经过这么一遭,他应该也意识到我已经可以使用一些超出物理规律的能力,也知道该更新一下他那几乎什么都没有的(科兹在说这几个词的时候显得格外咬牙切齿),该如何应对我的策略资料包了。但他从前不关注我也给我带来了一定优势,我提供给他的样本量还非常少,他没法从中做出能够预测我行动的算法模型。因此,他大概率会求助同样在这艘船上的马格努斯,现在就看到底是他在灵能上的学识更加丰富,还是我更懂得该怎么在以太的流动中掩藏自己的痕迹……”

这些头头是道的分析令安维尔莫名感觉无所适从。他认为自己似乎不应该听见这些话,并且没来由地觉得,这可能会对他的心智造成比亚空间邪物还严重的污染。但事实就是,他在眼下的情况里不存在主动进行回避的选项。更令他惊慌的是,在如此这般地思索并絮语了一段时间后,科兹格外突兀地暂停了自己的一切行动,只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恍惚的沉思当中。

从未出现过,因此也无法得知该怎样应对的景象让安维尔产生了一些慌张的情感,但幸运的是,科兹很快就从这种状态里脱离开了。他似乎在转瞬间重新变得兴致勃勃了起来,把自己尽可能地在通风管道里展开了一点,精确地没有让自己的头顶撞到顶棚、发出声响,并且转身,又把安维尔给捞在了手里:

“我获得了一个预见。”他显得很开心,“我知道它没有那么真——马格努斯也不是完全没有能影响我的预言幻景的能力。但这恰好给了我一个不错的点子。”

被再一次抓着移动的安维尔并不开心,但他没有做出抗议的能力。在又一次听凭科兹意志升起的黑色潮水之中,钢铁勇士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也不过仅仅是长叹了一口气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