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回拨到一刻钟前,也就是商家突然出现爆炸火灾的时候。
在此之前商宣文已经分过一次队,派金吾卫总兵陈在渊带人去武库救火,而他则是带人进宫查看情况。现在商家出事了,在短暂的迟疑后商宣文选择先回商家——除了他这个丞相外,还有很多人会前往皇宫护驾,但商家可就只有他这个大家长来保护。
但他没有走最短路线赶回去,倘若第一次点燃武库是为了引起混乱,第二次点燃皇宫是想谋害皇族,那么第三次点燃商府只可能是为了对付他。敌人需要他急躁,需要他愤怒,需要他失去冷静,他偏偏不能如敌人所愿。
能最快赶回商府的路上大概率布置陷阱,贸然冲进去,等于主动踏入敌人准备多时的战场。所以他现在不能急,反而要慢,要稳,要走在大路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大梁丞相正在回府!
商宣文向来喜欢隐匿身份,喜欢驭人之术,但这不等于他就是藏于黑暗的阴谋家。他是一国宰执,何须理会那些算计谋划,蝇营狗苟?直接走堂皇大道就能碾压一切魑魅魍魉。
如果敌人敢在大路上动手,自然会有世家望族的信使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帮忙。大梁丞相巡城的消息传得越远,城里的骚动也会越快平静下来,在人们因为混乱而惊慌失措时,最需要的就是要听到一个权威的信息。
但世事并不总是如他所愿,就像孩子们不会像他期待的那样一直天真无邪下去。在即将抵达将台大街之前,商宣文遇到了今晚的第一波伏击。
狂暴而酷烈。
街道两侧的楼房突然撞出四名烈焰焚身的暴徒,正当商宣文以为又是火人袭击的时候,却看见他们双手甩出加热至樱红色、足足有七尺长的滚烫铁链!
六名金吾卫武卒有四名被瞬间秒杀,这些武卒都是一转信使,但还是被镰刀般的铁链打成两半,血肉像稻草一样被打散。
这些武卒虽然是信使,但已经在主城生活太久太久,主城的绝对保护已经彻底取代他们的危机感,以至于在危机四伏的今晚,他们居然一路上都没有激活自己的防御信物,就跟家养的猪一样迟钝。
太过相信以前的经验,受到的损失可能会超乎想象。
但袭击者的目标并不是武卒,他们自始至终都盯着商宣文,武卒不过是他们合围时不小心踩死的蝼蚁!
四名袭击者,八条锁链,从八个方向席卷而来,封锁住商宣文所有回避空间!
焚己者!
商宣文心里一沉,知道敌人这次是真正想致自己于死地。
这个说法听上去很奇怪,难道前几天的刺杀者就不想杀死他吗?因为所有刺杀都是需要成本,前些天的刺杀虽然准备良久,但真正作为刺客的人大多只是凡人,凡人的命要多少有多少,用凡人来刺杀,就像是随缘钓鱼,能钓上来固然好,钓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但现在伏击他们的四名焚己者,都是信使!
所谓焚己者,就是火人的进阶版本,通过自燃来换取伤害他人能力的信使。因为要自燃,所以这些信使不能有任何防护,必须让火焰持续焚烧自己,因此被称为焚己者。
当今最闻名的焚己者,莫过于北国的女皇。
自焚仅仅是第一步,倘若焚己者也是靠火焰灼烧他人,那他们跟普通火人没多大区别。真正的焚己者,还得拥有火焰相关的信物,这样他们就能通过残躯的余火,令信物的火焰能恶毒到能越过主城法则。
这些焚己者虽然没有火焰信物,但却有加热到宛如烙铁的铁链。如果商宣文没猜错,这些铁链都是信物,而且具备快速升温的特性,因为只有焚己者自己的温度,才能真正灼烧其他人的血肉。
焚己者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焚己者更是每分每秒都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甚至因为他们气血雄厚,生命力旺盛,就像干柴会烧得比废柴更猛烈,他们的火焰也会比凡人更炽热。像这种甘心殉死的焚己者,无论在哪个势力都是极为珍贵的资源,现在一下子出现四位,只能说明一件事——
为了消灭他商宣文,敌人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但付出一切代价就能对付我了吗?商宣文内心变得无比平静,他清晰听见八条锁链刮出来的阵阵音爆,在他耳朵里八条铁链的轨迹都无比清晰,仿佛是铁链在亲自对他叙述自己的想法。
索心铃从一开始,就是通过聆听捕捉敌人攻击轨迹的侦查信物,聆听心声不过是他意外触发的礼物。
在瞬息之间,商宣文就计算出自己最佳的应对方式。
他可以一剑荡开四条铁链,旁边已经激活信物的两位武卒可以挡住一条,至于最后三条,靠护心镜的七重镜面就足以挡下!倒是跟在后面的鼠和尚没有防御信物,果然不该答应他跟过来,现在只能想办法护住这个大和尚——
就在这时候,商宣文听见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鼠和尚在跑。他以为鼠和尚在恐惧,以为鼠和尚在寻求庇护,以为鼠和尚来借剑,唯独没想到……鼠和尚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
这个动作对他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但却令他彻底陷入死局。身体失衡的他无法拨开铁链,铁链很快就会像捶打钢铁的铁锤,彻底砸碎护心镜的七重防御,紧接着便是他的血肉之躯。
商宣文忽然有一丝明悟,从皇宫折返到商家的路线是他临时决定的,而且不是最短路线。按理来说不可能有人能准确埋伏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身边有敌人的内应。
而这些天最接近他,最了解他,无时无刻跟他一起行动的人,还能是谁呢?
多么可笑,他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没有人能真正获得他的信任,也没有人能长时间留在他身边,结果他还是逃不掉被人背叛的结局……甚至要因此而死。
他太过相信过去的经验,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会遭受到最惨烈的背叛。善游者溺,善骑者堕,说得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
“怎么——”
“别碍事!”
周围响起急躁的怒喝声。
商宣文瞪大眼睛,看见挡在他前面的武卒忽然从怀里凑出两条铁链,在他抽出来的时候,铁链与他身上的铠甲剧烈摩擦,铠甲大概涂抹了黑油,导致他瞬间就燃起来了,铁链也变得滚烫樱红。他顺势将身边的武卒抽死,但回头扫向商宣文的时候,却发现商宣文被鼠和尚拐跑了。
原来不是四个焚己者,而是五个!
但即便识破这一点,局势也没有丝毫好转。十条滚烫铁链从上下左右封锁而来,而他们就在铁链之中,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血花绽放的下场。
“大和尚,你——”商宣文想让鼠和尚放开他,就算是必死之局,他也要争取一线生机。
然而鼠和尚却突然停下脚步,他左手仍然抱住商宣文的脖子,右手揪着衣领,上身微微后仰,身体就像弓弦一样蓄力。商宣文瞳孔骤缩,他剧烈挣扎起来,然而鼠和尚作为凡人的气血出乎意料的强大……或者说他的气血太弱了,作为商家的文脉,他从小主修神魂而非气血,再加上多年执政疏于锻炼,他的气血早已衰退,以至于居然没法第一时间挣脱。
所以鼠和尚才能一手就将他扔出去。
长这么大,商宣文还是第一次被当成包裹一样扔出去。在空中他看不见后面,但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他听见铁链都立刻改变方向,试图扫向飞跃的他,然而铁链这种借助惯性的武器又岂是那么好操纵的,除了两三根铁链成功改道落在他身上,其他锁链还是打在他们之前瞄准的目标……
那个连信使都不是的和尚。
商宣文从未想过,铁链落在肉体上的声音原来是如此响亮,如此刺耳,如此痛彻心扉。他滚落到地上,抬头第一时间就是看向后面的小路,但却只能看见焚己者从里面冲出来。
以及一具被他们践踏的惨不忍睹的烂肉。
在那么一瞬间,商宣文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自己近乎停止的心跳声。仿佛有一条天底下最恶毒最无耻的蛇咬破他的心脏,沿着脊椎爬遍他的全身,将他每根骨头每滴鲜血都污染成恶臭的黑泥。
他鄙视了世人那么多年,认为所有人都是满口仁义道德内心污浊不堪的衣冠禽兽,结果他连衣冠禽兽都不如……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虫。
自以为是地相信,自以为是地怀疑。他心中没有愤怒,没有羞愧,只有翻涌不息的厌恶——曾经,他因为听见悦儿的心声而厌恶自己;现在,他因为听见自己的心声而厌恶自己。
或许从来丑陋的都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爬起来的商宣文双目赤红,内心撕心裂肺的疼痛彻底令他失去理智,眼里只剩下远处地上那具残破的身体。他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朝着焚己者走去!
焚己者看见这一幕惊喜万分,一边冲锋一边发出痛苦的怒吼:
“别让他跑了!”
“商老贼,震泽冤魂找你索命了!”
“今晚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商宣文心里并无惊讶,他讨伐太湖逆贼多次,彼此之间已经结下无边冤仇。像这样的复仇他遇见过太多太多,他从未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立场不同官贼对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过去一直都觉得复仇是最愚蠢的事,活下去比一切都重要,但轮到他自己,却也没比其他人聪明。
或许直到今晚,他才懂得什么叫仇恨。
“什么?”走在最后的焚己者一个趔趄,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被抓住了。
被那个承受了大多数铁链鞭打,血肉翻卷,宛如烂泥的身体抓住了。
商宣文看见这一幕瞳孔放大,他想大喊些什么,但喉咙却像哑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看见鼠和尚也在看他。
那双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哪怕在黑夜里也清澈明亮。商宣文乐意跟他说话不是没有理由的,无论是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忍不住倾诉自己的烦恼……他天生就是一个好和尚。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明明过几天就能去军镇报到开始新的人生,当信使也好当和尚也罢,总比将生命浪掷在这里好……我甚至还没将倚天剑借你。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需任何言语了。他用生命换来的机会,我没有浪费的资格。
商宣文转身狂奔,任凭焚己者痛骂还是鞭笞,他都没有丝毫回头的打算。将台大街附近有信使居住,但他们看见焚己者都立刻躲回家中,面对一群甘愿自焚殉道的信使,静静等他们燃烧殆尽才是上策。
他们脆弱如飞蛾,但如果商宣文敢回头刺出一剑,就会立刻有十条铁链加身,被他刺中的焚己者更是会死死抱住他,就像飞蛾扑火。他们连死都不怕,只想要一个焚尽自己的机会。
如果商宣文转身搏杀,肯定能杀掉两三个焚己者,但后果是他无法承受的。
待到商宣文摆脱焚己者,护心镜已经被打破一次,他没有再走大道,生怕被其他刺客发现,而是走自己熟悉的小路,一边走一边吸收灵玉恢复精力。
然后,他就遇见两位月下美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