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这厢给了出最后期限,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麻田两家的掌舵人麻姑奶奶和田老司的面前。
两位掌舵人收到消息后,再次碰了个头,却依旧无法统一意见。
“如何见?那位淮南荡魔将军的做派,我多有耳闻……”
田家掌舵人田老司,是个头上裹着红绿花头巾的干瘦黝黑中年人,他拧着眉头倚坐在火塘边上,操着一口浓重的湘西方言沉声道:“见了面若是谈不拢,他必然会大发脾气,那不是自找麻烦?”
麻家掌舵人麻姑奶奶,坐在他对面,一头银丝映照着跳跃的火光,奇异的是她的面容上却看不到多少皱纹和老人斑。
听到田老司的言语,她无奈的徐徐说道:“老身又何尝不知他的做派,可避而不见,他就不会发脾气了吗?少年得志、身居高位,又兼具一身当世顶尖的武力,正是最容不下一丝违逆的年纪。”
“他在兴安镇等了我等二十余日,我等都避而不见,换作是你,你也会大发雷霆罢?”
“再者说,万家寨那娃儿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我等不见他,不是不行,但前提是你我能将事态控制在湘西内。”
“否则一但牵涉到黄山、茅山、淮南荡魔将军府,他必会新账老账一起算……到时候可就不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了。”
田老司不说话,只是不住的用火钳拨动火塘。
麻姑奶奶说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明白?
可要他放弃眼下好不容易才占据的地盘和优势,重新退回荒山野村苦哈哈的采药赶尸糊口,他又如何甘心?
说到底,他们压根就不相信,王文能公允的调解他们湘西巫脉与龙虎山天师府之间的冲突。
在他们眼里,王文就是来拉偏架的!
哦,我们被龙虎山那群可恶的老牛鼻子欺压的时候你看不见,我们才刚刚打了个翻身仗您王大将军就来了,您来未免也太是时候了吧?
真当我们这些巫师都没脑子?
简直比龙虎山那群可恶的老牛鼻子,更加可恶!
他们若不是摸不清楚王文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他们得连王文一块揍!
“那你说怎么办?”
田老司绞尽脑汁的思索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心烦意乱的说道:“去见他?倘若他要我们交出刚入手的地盘、退回湘西,该怎么办?倘若他要我们继续向龙虎山伏低做小,又该怎么办?”
“当初打也是你们硬要打,如今怂也是你们要认怂,你们可真会审时度势!”
“要去你去,我丢不起这个人!”
麻姑奶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心说道‘竖子不足以为谋’:“你就按你说的办吧,老身今晚就动身,去听一听这位淮南荡魔将军的高论。”
田老司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儿的说道:“多留几个心眼吧,莫阴沟里翻了船,这帮当官的没一个好人。”
麻姑奶奶点头道:“老身会多加小心。”
……
两日后。
在万黎的带领下,王文终于在距离兴安镇六十里之外的一处偏僻村庄里,见到了麻姑奶奶。
他见到麻姑奶奶时,她正坐在一群村妇中间,熟练的编织着草鞋,除了容貌与年岁不符之外,衣饰和气质在一群淳朴的村妇当中竟毫不违和。
但王文并未被她好似人畜无害的外表所蒙骗。
他还未入村,就在村庄内部以及村庄外围,感知到了大量扎眼的气息。
这些气息,有人的,也有近似于妖的……
王文在打量麻姑奶奶的时候,麻姑奶奶也在打量王文。
她第一眼看到跟在万黎身后,步履轻快的四下张望的高大青年人时,险些误以为来的是一个打前站的淮南荡魔将军府幕僚、文书之类的文官。
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随着这个青年人渐行渐近,她竟然感知不到这个青年人的任何气息。
除了脚步声与视线之外,她的一切手段都感知不到这个青年人的存在……
那个段子是怎么讲的来着?
好消息:雷达没看到。
坏消息:眼睛看到了。
麻姑奶奶心下震惊,面上笑吟吟的放下手中的草鞋,主动起身见礼:“老妇廖麻氏,拜见将军。”
她的官话说的很标准,几乎听不出湘西方言的腔调。
王文淡笑着摆手:“老人家不必多礼,此地不是淮南,我亦未披甲,无须如此客气。”
麻姑奶奶亦笑道:“哪里的话,就算此间不是淮南、将军亦未披甲,将军依然是当世顶尖高手,老妇一介山野村妇,岂敢无礼。”
“老人家可不是什么愚夫愚妇。”
王文依然在笑:“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麻姑奶奶,半个江西都是你说了算……不,应该是整个江西都快是你说了算了。”
“这么论起来,好像是我该向你见礼才对?”
麻姑奶奶:“将军太折煞老身了,什么麻姑奶奶,不过只是家乡父老乡亲们以讹传讹罢了,老妇不过只是个为儿孙生计勉力支撑的老妇人,所思所想皆只是为了让儿孙吃饱穿暖而已。”
王文:“是吗?可为人母、为人祖母者,对儿孙最大的期望,不应该是盼着他们岁岁平安、无病无灾到白头吗?老人家的所作所为,与老家人的述说,可是有不小的出入啊。”
麻姑奶奶:“将军有所不知,若是有得选,老身又何尝不希望儿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的度过此生?怎奈何家乡贫瘠,若是不往外求,连糊口都难,老妇人也只好把苦和泪往肚子里咽,强颜欢笑的支持他们去为子子孙孙争一碗安乐饭吃。”
王文:“为儿孙计这当然没错,但我以为,一定有比血流成河更好的办法,老人家以为呢?”
麻姑奶奶:“若是有的选,老妇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血流成河,可谁叫老身人微言轻呢?”
王文:“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吗?虽然这样说或许会有些小人得志的嫌疑,但我自忖,我人还算不微、言也还算不轻……希望能帮到你们。”
麻姑奶奶:“将军自谦了,您乃是当世一等一的绝顶人物,自是一言九鼎,只是……将军当真肯为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山野之民做主吗?”
“我倒是肯,可老人家当真希望我替你们做主吗?”
王文脸上又一次浮起了笑容:“还是说,我支持你们继续闹,就算是为你们做主;我不支持你们继续闹,就不算是为你们做主?”
“人心一杆秤……”
麻姑奶奶也笑道:“将军是否是真心实意为我等做主,将军心知,我们心头也知。”
王文颔首:“希望如此!”
麻姑奶奶怔了怔,忽然侧过身朝着身后的农家小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军远道而来,老妇人竟连茶水都未奉上一盏,快请里边坐。”
王文颔首,一脚跨过柴扉,走入小院儿中。
麻姑奶奶徐徐跟上他的步伐,头也不回的向另一侧一招手,即刻就有几名身穿藏蓝色绣花衣裳、头戴银饰的秀丽苗家女,捧着竹制的小座椅以及茶点干果走出来,手脚麻利的在小院儿中布置起来。
万黎缩头缩脑的远远跟在麻姑奶奶身后走进小院儿,望见到这一幕,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胸腔里。
他好害怕这二人一见面就打来……
王文舒舒服服的坐到小竹椅上,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碗抿了一口,称赞道:“这老树茶不错。”
麻姑奶奶淡笑道:“乡野土特产,不值什么银钱,将军若是喜欢,不妨带一些回去。”
王文一口应下:“那感情好……好了,大家都挺忙的,就别打机锋了,仔细说说吧,你们湘西巫脉此番与龙虎山天师府大打出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麻姑奶奶沉吟了片刻,反问道:“将军知道多少?”
王文:“我知道的倒是不少,但你们双方都在症结之处,用上了春秋笔法。”
“张天师告诉我说,他天师府三名弟子死在你麻家的蛊坛,其后你麻家又将那三名弟子的尸身送到了田家手里,将其炼成了行尸,这才引发了此番大规模的流血事件。”
“你们你家老三,又告诉我的手下说,那三名弟子根本就不是死在你麻家的蛊坛,他们的尸身,也不是你们麻家送到田家人手里的,此番流血事件,从始至终都是天师府在栽赃陷害,故意引发双方大战……”
“现在我想听你说!”
“说真相!”
麻姑奶奶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
她听王文严肃的语气,发现他好像真的挺在乎事情的真相。
这怎么可能呢?
事情的真相,连他们都不怎么在乎……
她沉思了片刻,娓娓道来:“他们所说的,都有一部分是真的。”
“那三名天师府弟子,的确是死在我麻家的蛊坛。”
“只不过老身至今都尚未查清,我麻家的蛊坛地势隐秘、守卫森严,那三名天师府弟子是如何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情况下,死在蛊坛内的。”
“但三名天师府弟子的尸身,的确不是我麻家转交给田家人的。”
“当时出了事,老身知晓事态严重了,当即就派人通知了天师府的人前来,商议此事该如何收场。”
“而后天师府先后来了两批人,第一批人登门领走了那三名弟子的尸身,并且明言此事错不在我麻家。”
“第一批人刚刚离开,第二批人紧接着就来了,蛮横无理的在我麻家族地大闹了一场,说是我麻家害了他们天师府的弟子,要我们偿命。”
“紧接着,那三名弟子的尸身,就出现在了田家人的行尸里,还偏偏就被天师府的弟子给发现了……”
“据田老司追查,那三具尸身,是通过他们家收尸的正常渠道流入他们手中的,在被龙虎山弟子指认出之前,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那三具尸身是天师府弟子。”
“再然后的事,将军应当就知晓了……”
王文听完她的述说,心头那些疑惑一一迎刃而解,暗自赞叹了一声:‘利害啊!’
这件事,就如他先前所料,的确是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幕后操纵,挑拨湘西巫脉与龙虎山天师府火并。
而那只无形的黑手的厉害之处,就厉害在他将湘西巫脉与龙虎山天师府的心态,拿捏得死死的……
哪怕湘西巫脉的两位掌舵人,以及龙虎山张天师,都或多或少的猜到了此事或许有隐情、有蹊跷,却都刻意忽略这些蹊跷,默默的按照那只无形黑手的布局往下走。
甚至,双方三位掌舵人,都与那只黑手达成了某种默契!
张天师有恃无恐,自信无论湘西巫脉如何龙精虎猛、兴风作浪,他龙虎山都压得下去。
便只当那只无形黑手的所作所为,是在给他龙虎山递刀子……
而湘西巫脉的两位掌舵人,也都猜到了那只幕后黑手,此番布局针对的是龙虎山天师府。
便都默许了那只无形黑手在背后搞风搞雨,意图借助这只幕后黑手的力量,襄助他们战胜龙虎山天师府。
至于说为什么麻姑奶奶和田老司,能肯定那只幕后黑手,针对的是龙虎山天师府……
不是针对龙虎山天师府,总不能是针对他们湘西巫脉吧?
他们两家光脚的,还有什么值得针对的?
王文敢打包票,两位湘西巫脉的掌舵人,只怕还在暗暗祈祷那只祈祷,祈祷那只无形黑手的实力更强一些才好,这样他们才有希望战胜张天师的那些依仗……
这也是为什么,王文没有问麻姑奶奶,为什么她和田老司明知有蹊跷、有猫腻,却不站出来和龙虎山天师府把事情说清楚。
因为他能猜到,麻姑奶奶和田老司必定会回应道:‘没用的!’
事实上也的确没用。
连张天师自己都说:‘事已至此,再区分是非对错,有何意义?’
打那三具天师府弟子的尸身,以行尸的形式出现在天师府眼前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除非有强力人士干预此事,强行按下双方的争斗,让双方坐下来和谈。
否则此事便只能以某一方元气大伤、退避三舍收场!
不算太高明、太精巧的阴谋……
对人心的把控,却精确到了毫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