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中间地带
“白云市不怕乱,就怕没人看。”
“看得多了——山就活了。”
……
傍晚,粥摊翻锅那一刻,狗剩守着锅底,低声说:
“当家的,你说咱这摊,能开几个月?”
陈渐扛着柴回来,把两根木枝插锅边炉火里。
“能开几个月,不看天。”
“看人。”
“人只要还想吃饭、还想活,就不会让这摊散。”
“粥是锅熬出来的。”
“但市——是饿出来的。”
狗剩摸着火堆,咧嘴一笑:“那我们就熬吧。”
“把他们一个个都熬过来。”
陈渐坐下:“不只熬。”
“熬完之后,还得收。”
“收山、收道、收那些吃过粥、转身还想回朝廷账下混饭的。”
“吃了咱的,就得认。”
“不认的——”
“下一回锅里煮的,就是他。”
第三天夜里,白云市东口出事了。
有个老摊主早上还在卖晒干的鸡骨草,晚上人就不见了。
摊上的布没动,盆没动,连锅里那一锅汤药都还冒着热气。
狗剩第一时间赶过去,看着空摊子皱了眉:“不是走的,是被掳的。”
“这火还没灭,药味都还冲鼻。”
小八带着人在东边山路转了一圈,在半山沟边翻出几串破草鞋,还有一条掺血的布条。
陈渐看了看血迹,低声问:“几个?”
小八说:“脚印是五个,两深三浅。”
“带走的那老头脚步拖着,应该是被绑了。”
狗剩冷着脸骂:“敢掳人?这帮人不想活了?”
“咱这摊头才立稳,他们就来砸锅?”
“找死。”
陈渐把火雷袋子往背后一挂:“带人。”
“咱今天不等他们上山了。”
“下去——收道。”
……
夜半时分。
东山脚,一处破庙里,五个汉子正围着火堆啃干粮。
被绑着的老摊主缩在墙角,嘴堵着,眼里满是惊慌。
一个剃着短发的黑脸壮汉朝火里吐了口痰:“什么白云市?不就是个换粥的野摊。”
“以前咱也干这个,凭啥现在让他陈渐拿锅立规矩?”
“我就不服这口气。”
他旁边一个尖嗓子瘦子接话:“山下人听他是因为他有粮。”
“可咱也不是没路。”
“把人掳了,明天送去南寨,换十斤干米,够我们吃十天。”
“到时候那帮人还不是得看我们脸色吃饭?”
“再说了,这老头卖草根的,山下也一堆,要不是他跑得快,我早就剁了。”
黑脸壮汉正想回话,就听“啪”地一声脆响。
火堆旁的一根干柴,突然断了。
不是风,是脚踩的。
他猛地一回头,刚张口,就听见——
“收道了。”
“谁还蹲着?”
一团火雷从庙门口滚进来,跟着就是三道弩弦拉开的声音。
“再动,就烧。”
陈渐站在庙外,手里拎着引火线。
狗剩在他身后骂了一句:“老子这粥熬了半个月,你们居然还敢掳人?”
“是不是吃了陈皮当干粮,皮糙得不怕火了?”
小八已经带人冲了进去,把人一个个按倒在地。
老摊主嘴一解开,哆哆嗦嗦地哭:“寨主救命……他们说要把我剁了喂狗,我……我真以为活不成了。”
陈渐没安慰,只是低声说了句:
“粥喝了,就得守市。”
“破规矩的人,不剁不行。”
狗剩一脚踹翻那黑脸壮汉:“怎么处置?”
陈渐淡淡道:“先挂着。”
“山门口,树干上钉着。”
“不写牌子,不喊罪名。”
“谁问就一句话——”
“这人抢粥的。”
第二天一早,山门口起了风。
白云市东道边那棵老槐树下,钉着两个人。
不是死的,是吊起来挂着的。
肩胛穿铁钩,脚上系麻绳,吊得不高,脚尖离地一寸。
不绑嘴,不遮脸,不拦看。
他们前面摆着一口破碗,碗里盛着冷粥,已经干了半边。
碗下压着一块破瓦片——没写字,只刻了一道划痕。
老摊主亲自来添的水,一碗一碗倒上去。
路过的人看一眼,再不说话。
小八盯着这场面咂舌:“这下真震住了。”
狗剩在边上蹲着:“咱家这规矩啊,不是挂出来给人吓的,是吊出来给人看清的。”
“你要来这吃饭,就得知道锅里啥味儿。”
“要是觉得这碗粥不值命,就滚下山。”
“值,那就守着,不偷、不抢、不赖。”
小八压低嗓子:“那万一有朝廷人来问?”
陈渐走过来,一句话接上:
“问什么?”
“问粥,咱请他喝。”
“问人,咱请他看。”
“这白云山上,没城规,也没县律。”
“有的,只有一条锅底令。”
“锅翻,人死。”
“锅稳,人活。”
“谁想砸锅,就得先准备好在锅里躺一宿。”
……
到午后,吴家号的人悄悄送了一坛药膏来,托人转给那老摊主。
“我们吴掌柜说,那老爷子是前辈,伤了可惜。”
“算是赔个不是。”
陈渐收下药膏,交给狗剩:“给他抹上。”
“顺便告诉吴掌柜——他不是砸锅的。”
“他是看着锅里煮开了,才赶过来的。”
“这份识趣,比药值钱。”
狗剩点头:“那要不回请点啥?”
陈渐看着远处炊烟升起,淡淡道:
“回请个屁。”
“叫他下回来喝粥,别带布袋。”
“咱白云市不是靠讨的。”
“是靠饿着、熬着、挡着、扛着——熬出来的。”
“他们要想吃得稳,就得陪咱一起熬。”
“熬到这山不再是窝,而是城。”
“熬到咱这碗粥,不是逃命吃的,是图活下去吃的。”
“到那时候——”
“咱锅里才配加米。”
第十个摊口,是卖纸的。
摊主姓林,四十来岁,瘦得像柴火棍子,带着两个孩子。
他搭摊那天没吆喝,光是坐在旧席子上,一刀一刀裁纸。
纸是土浆打的,灰不灰白不白,中间一层糙,翻开能看见纤维和老泥。
狗剩看了半天,凑过去问:“你卖这玩意干啥?市里又没人写信。”
林纸匠抬头,嗓子发哑:“卖命的。”
“城里断粮,我儿子差点饿死。”
“听说这山上能熬,我就带着来了。”
“别的不会,就会做纸。”
“哪怕换一口热粥,也比在城下断头强。”
狗剩盯着那一叠纸看了会,转头就跑去找陈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