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通市公告
“当家的,你说这人是疯了吧?”
“卖纸换饭?”
“这山头要的是粮不是书——你开不开放他摊?”
陈渐没吭声,拿起那摊子上的一页纸,用指节轻轻一敲。
“纸不值钱。”
“但这玩意能传事、能画图、能落笔。”
“白云市哪天要成市,得有账。”
“账不能刻石板,也不能靠吼。”
“所以——开。”
“从今天起,这山里,得有人记事了。”
……
当天傍晚,白云寨挂出第一块木牌:
【市书馆】
不大,就是个棚子,挂了两盏油灯,一摞纸,一桶糊。
林纸匠坐镇,谁要记事,谁要立言,都往那边走。
有逃兵在那写了投靠书,也有小贩挂上铺号章。
还有一个摆摊唱戏的,在那摊前画了张山图,说哪儿水多、哪儿沟急,挂了个字:
【巡戏图】
狗剩看得直挠头:“咱这到底是啥?”
“市?”
“寨?”
“还是哪门子破草台班子?”
陈渐坐在锅边添柴,一边拨火一边说:
“咱这山,最早是窝。”
“后来是寨,是阵,是摊,是锅。”
“现在嘛……”
他掀开锅盖,看着热气升腾。
“快熬成字了。”
狗剩懵:“字?”
“啥意思?”
陈渐轻轻回锅盖,把火压得稳稳的。
“意思是——以后他们再说‘白云’俩字。”
“就不是说一座山了。”
“是说一句规矩。”
“说一个‘活人吃饭,不吃人’的地头。”
东口又进人了。
这次不是小摊贩,也不是逃兵,是一整拨挑担子的。
挑的是石灰、炭块、废铁头,还有两筐破砖。
一问,是个叫“白竹岗”的地方下来的,一共七个人,领头的叫汪山,剃着半边头,胳膊上还有一道旧刀疤。
狗剩一见就皱眉:“这是干嘛的?”
“开窑烧炭的,还是拆庙卖砖的?”
汪山站在粥锅边,咧嘴笑了笑:“都不是。”
“我们原本是给山下官窑烧底料的。”
“后来那边不烧了,我们就散了。”
“我手里有两副模,一副打碗,一副打锅耳。”
“听说你们白云市开了,我就带人上来碰碰运气。”
“咱不卖老命,就卖个火种。”
“当家的,你要不要这买卖?”
陈渐没说话,蹲下捏了捏他那筐砖角。
一碰,碎得快,但不散。
碳骨紧,土层死,压得住锅脚。
“这料行。”
“你真能烧得住,那就留。”
“摊你自己搭,只许卖砖不许吹牛。”
“别把自己当火神爷,这山上点火的,不止你一个。”
汪山点头:“那我就叫个名。”
“烧泥铺。”
“咱就干一件事——”
“谁家锅漏,来我这补底。”
狗剩听了,乐了。
“你这是真把咱粥市当铁匠铺开了。”
“接下来是不是还得来个锄头匠、耕牛商?”
“最好再来个磨剪子的,给老陈你这老骨头磨磨。”
陈渐没搭他茬,只盯着那筐砖看了半晌。
“市要开,就不能光是吃。”
“得有活,有活,就有人来。”
“等人一多,摊一密,就得有人搭锅,有人烧炭,有人打水泥沟、补山道、修仓口。”
“这山要真变成字,就得有人做笔画。”
“哪怕是写个‘土’字——也得落下来。”
……
到了傍晚,烧泥铺第一炉砖出炉。
火太急,裂了两块,但剩下那一大块胚砖,趁热印了个章。
不是“白云”,也不是“烧泥”。
是四个字:
【保锅有责】
林纸匠看了,没说话,提笔刷刷写了两行,挂在市书馆外:
【今起白云市设“市砖”】
【一砖定摊,两砖换位,三砖封口】
狗剩拿着刚印出来那块砖晃了晃:“以后咱这市,是不是谁插旗都得先压砖了?”
陈渐点了点头。
“有砖的,才是市里人。”
“没砖的——就是过路的。”
“咱不拦人进粥锅。”
“但要想留住一口吃的——”
“先把锅底烧热。”
设了“市砖”之后,白云市的摊口,果然变了。
原来谁来都能摆,现在得先压砖。
压一块,就给你登记号,挂牌子,写上摊名、主名、货名,再挂一角破布条,叫“市条”。
没人嫌麻烦,反倒觉得踏实了。
林纸匠说了句:“人怕没凭,摊怕没根。”
“这砖一压,锅才稳,市才定。”
狗剩调笑:“再这么搞下去,咱这山头得给你立块碑。”
“写上‘粥市立法第一人’。”
陈渐一边在弩架上缠皮筋,一边说:
“立不立碑不重要。”
“关键是——这山上有人信了。”
“他们信,只要守得住锅,就能吃口饭。”
“守得住锅,就能不跪着活。”
“那这锅,就不是锅了。”
“是命。”
……
第三天下午,来了个稀客。
披麻戴孝,一身破麻衣,衣袖绑着白绸。
不是办丧,是从丧地逃出来的。
那人是南山口一个叫“杨家渡”的庄户,说官仓查粮,他爹被冤说偷米,当街吊树,饭都没吃上。
“我不服,我想去打申状。”
“但县里不收,说我没户、没籍、没主。”
“我说我是白云山来的,他才松口,留我在牢门口蹲了一宿。”
“后来我听说白云有‘市砖’,能落名。”
“我今天来——不是要粥。”
“我是要一块砖。”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有地儿。”
“我哪怕再穷,也不是草。”
林纸匠听完,放下笔,叫了狗剩。
狗剩看了看他那双破鞋,又看了看他脚底冻得发青的趾缝。
“你真不摆摊?不换货?”
“就要个砖?”
那人点头。
“我摆不了摊,我连一块布都没。”
“但我家三口死了俩,我得有地方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你们市里说,有砖就有名。”
“那我今天来,就是来‘活名’的。”
狗剩一时也没说出话来,回头看陈渐。
陈渐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砖。
没让他压,也没让他签。
只是抬手在砖底写了四个字:
【白云记人】
“你这砖,不当凭证。”
“当碑。”
“你哪天要真再去打状,你就把这砖背上。”
“他们不认你是人,那就认这山是人。”
“他们打你,你就砸他们一砖。”
“砸不死你——就算你赢了。”
那人接过砖,蹲在那儿哭了整整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