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二少爷掸掸衣摆灰尘,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院子。
方施然忍地厉害,人一走就冲出去,开扇一道灵力投入井:“竟然有人敢当着小爷的面杀人,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姑娘你撑住——”
他忽地顿住,眠灯上前一看,井中水波粼粼,并无女子身影,唯有一朵雪白的月季花浮在水面上。
“人呢?我亲眼看着被扔下去的。”
夜黑风高,井中映着五人面面相觑的神色,倒有几分滑稽。
月季也是普通月季,更让人茫然。滴漏声阵阵,直至黎明,亦不曾再发现旁人。
翌日曦光初升,只听“噗通”一声,乌庭雪撑不住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漆郁道:“先回去休息。”
甫一回自己的厢房,睡到午时,黎老爷差人来请她。
眠灯无奈起身,与乌庭雪行到大厅外,便听里面王夫人在絮絮叨叨说:“贺胥这两日又不知去哪了?他年纪也大了,天天在外面游手好闲也不是个事,不如给他说个亲事,兴许能管住他。”
黎老爷抿一口茶道:“这么说,你有相中的?”
“城西吴家的三小姐心地良善,举止得体,前些日子还亲自去出云庙为父母求平安,被山贼所掳,差点回不来!可见她孝顺!”
“哦?你是说那个长着芝麻大饼脸的吴三?”
一声嗤笑打断了王夫人滔滔不绝的介绍,眠灯抬头。
廊下远远走来一个穿的花团锦簇的青年,手里提着一方笼子。
眠灯认出这是昨夜的黎家二少,他此刻竟是面不改色,似乎毫不记得昨晚抛尸之事,长腿一跨迈进大厅,一点余光都没分给眠灯。
眠灯跟随其后,听王夫人清咳一声:“什么芝麻大饼?吴三小姐是姿容差些,二郎你要学学你父亲的品德,岂可以貌取人?”
“夫子言,食色性也。况且若父亲不以貌取人,你又怎么会坐在这里?”
黎二少懒懒给黎老爷行个礼,不待父亲发话,就兀自坐了下来,逗弄笼中鹦鹉。
“你!你——”
王夫人手指颤抖地指着黎贺胥,却扭头看着黎老爷,目露责怪之色,似在说:你怎么让你儿子这样说我!
但黎老爷只低头喝茶,浑似未听到、看到一般。
鹦鹉还在学舌:“以貌取人,取人,取人……”
丈夫的沉默在意料之中,王夫人仍是气结,手指晃了几圈,终于一指定在刚进来的眠灯身上:“你来做什么?哪个人谁准你进来的?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昨日还趾高气扬,今日却叫眠灯这穷酸小姐瞧见了自己的不体面,一股郁气直撒在她身上。
眠灯视线一扫,看到主座上两鬓斑白但气度不减的黎老爷黎未深:“黎老爷安好,小女遵命前来,但尊夫人似乎在问您我的身份。”
若是普通小姐,定已被这话问的不知所措,然眠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反倒不疾不徐地将话题引到黎老爷这。
黎未深觑眠灯一眼,沉声道:“好了!你整日跟二郎计较也就罢了,怎么在文家姑娘面前也这样没有体面?”
这话却是在说王夫人,恨得她攥紧了帕子。
黎未深对着眠灯道:“你那信我看了,你姨夫送你来这也是对我的一番信任,你就安心住下吧。有什么缺的,只管和夫人说。”
夫人都这样不待见她了,还能说什么?眠灯微笑道:“夫人一切都准备得妥帖,只是有一件事……”
见黎未深疑惑,才继续道:“我本不该来叨扰黎府,但事关姨夫的遗愿,文灯不得不说。”
黎未深努力回想了一下:“你姨夫他?”
“姨夫年轻时曾与老爷一起品酒论剑,尤其对老爷的一手‘白鹤亮翅’十分钦佩,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一直记挂着老爷。”
眠灯说的声情并茂,长长叹道:“他临走前一直喃喃,若再与老爷同喝一坛当年的千日醉,九泉之下也安息了。”
闻言,黎未深不语,目光越来越深邃。
乌庭雪紧张地拽住眠灯的袖子,正要出来打个圆场:“表小姐她有点……”
头昏,在胡言乱语!什么千日醉啊?小师姐在说什么呐!
“她说的让老夫实在羞愧!”
黎未深忽地握住眠灯的肩膀,将她扶坐下来,眼中原不是深邃,而是动容。
“老夫以为文兄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没想到他还记着老夫的剑法,而我却没有时间再去探望他,甚至临去前也没有……实在羞愧!”
这席肺腑之言,让黎未深眼中都泛点泪光。
乌庭雪愣住了。
眠灯虚虚掩住眼睛,努力做出悲伤的神态:“那老爷可否容我带一坛,回去祭奠姨夫?”
此言一出,黎未深沉吟:“此酒我已多年停酿,只怕是——”
手上一沉,眠灯游递来一个物件:“姨夫还记着当年没有送出的这个剑穗。”
一看,是一个陈旧的玉坠子。
黎老爷摩挲上面的纹路,百感交集——
虽然他都不记得文兄是什么模样了,但是被人如此惦念着,总归是一件幸事。
“罢了!梨花树下还埋着两坛,本是要等二郎娶妻才拿出来用的,既如此,你就先拿去给文兄吧!”
黎老爷大手一挥,就这样决定了。
眠灯达到目的,顺势放下袖子:“多谢黎老爷。”
“你只谢他,为何不谢我?”
眠灯一转头,见黎贺胥冷冷一笑:“这酒既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们休想碰一下!”
他踢踢凳子,不耐烦地直起身:“恕不奉陪了!”
黎未深一愕:“二郎!”
黎贺胥却是头也没有回。
那圆凳咕噜噜滚着,即将要撞到眠灯,乌庭雪手疾眼快一脚踢开。眠灯捂住心口:“二郎君这是怎么了?”
见她有些害怕,黎老爷皱着眉:“不必管他!那酒埋的时间久了,怕是难找,你可以让人陪你慢慢找,只是一点……”
“黎老爷可是让我不要随便靠近井池?”眠灯见他犹豫,接口道。
黎未深想点头,又摇摇头:“看来你是听到那个传闻了,不过今日之后便不同了。九霄门已经派人来帮黎府处理此事了。”
话音刚来,一个小厮在外头喊道:“仙长来了!”
黎老爷忙站起来,匆匆几步就走到门外去迎接。
乌庭雪趁此机会与眠灯咬耳朵:“小师姐,黎老爷态度怎么变化那么快?还有什么白鹤亮翅,你的身份信息怎么那么详细?”
“信里没有提到这些。”
眠灯环顾一周,说:“这窗户旁边挂的画是两个人比剑,展架上也摆着青铜剑,甚至他手边都摆着一本《太极剑谱》,可见黎老爷喜剑。但画中剑法粗陋,青铜铸剑也十分脆弱,而那剑谱——”
“只适合十岁以下的孩子,里面最复杂的一招也就是白鹤亮翅。”
喜剑却没有天赋,平日里估计也是私下把玩,眠灯正是拿准了这一点,点破他一腔遗憾。
如一终日为容貌自卑的人,忽然告知他,不仅有人爱他容貌更甘愿为之赴死。黎未深如遇知己,岂有不昏头的道理?
乌庭雪恍然:“原来如此!那剑穗又是怎么来的?”
眠灯低声道:“那是我刚刚从你头上摘的坠子。”
乌庭雪一摸,果然头上那根旧簪子没有了流苏坠子,心下更是佩服小师姐的手速。
走廊外已经传来脚步声,眠灯抚平裙摆坐好。
黎老爷的嗓音也清晰起来:“李仙长,这次可要麻烦您了。”
听得不轻不重的一声回应,那个仙长也与黎老爷一道,显现在光影之中。
玉冠束发,眉眼漆黑,如雪衣衫与散落的光斑一起在风中起落。虽称不上是玉质冰塑的一张脸,但气息如谪仙一般清淡疏离。
眠灯凝着他,微微一怔。
乌庭雪却失声道:“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