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城。
这里与荣国府所在的朱雀大街,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高头大马,没有锦衣华服,只有纵横交错的狭窄巷弄,和被岁月熏得黝黑的低矮屋檐。
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劣质脂粉和穷苦人家饭食的混合气味。
钱槐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粗布短打,将那五两银子贴身藏好,混在熙攘的人群中,只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为了三爷的“大事”而出府。
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他既紧张,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
他谨记着贾环的吩咐,在几条有名的贫民巷——“烂泥胡同”、“寡妇街”里转悠了整整两日。
他见过了太多麻木的面孔,也听过了太多辛酸的故事。
直到第三日下午,在一个名为“糊涂巷”的巷子深处,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符合三爷所有条件的人。
那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要塌了的院门。
门前,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一张破旧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旁边竖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书四个字:“代写书信”。
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虽然满是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他面容清瘦,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在看到书本时,会不自觉地发出光来。
然而,此刻,那光芒却被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不开的忧愁与疲惫所掩盖。
他面前,半天没有一个客人。
寒风吹过,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干裂的嘴唇微微发紫。
钱槐没有立刻上前。
他拐进旁边一家卖杂货的小铺,花了几个铜板,买了一块麦芽糖,一边吃,一边跟那铺主老头搭话。
“大爷,巷口那位写信的先生,生意瞧着可不怎么好啊。”
那老头嗑着瓜子,瞥了一眼,撇撇嘴道:“好什么呀!如今这世道,识字的人金贵,可咱们这穷地方,谁家有闲钱写信?也就是那些要给老家报平安的苦哈哈,才会偶尔来求他写一封。那倪二也是个死心眼,放着秀才的功名,不知去哪个大户人家寻个西席的差事,偏要在这里守着他那快咽气的老娘,死扛着!”
“哦?家里还有老娘?”
钱槐心中一动。
“可不是嘛!”
老头来了谈兴,“一个老娘,瘫在床上,每日汤药就跟流水似的。还有一儿一女两个拖油瓶,正是半大的小子,能吃穷老子的时候!就靠他一天写几封信,挣那三五十个铜板,一家四口,连稀粥都快喝不上了!要我说,就是读书读傻了!”
钱槐心中大定。
穷困潦倒,有才学,有牵挂,有软肋。
这,正是三爷要找的人!
他辞别了铺主,又在暗中观察了半个时辰。
他看见倪二将没用完的墨,小心翼翼地倒回砚台,又将笔仔细地涮干净。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从院里跑出来,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喊着“爹,饿”。
倪二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无比心疼与愧疚的神色,他从怀里,掏出了半个干硬的、已经发了霉的窝头,掰了一半给女儿,自己却一口也舍不得吃。
钱槐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了自己的姨娘。
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整了整衣衫,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先生,可是倪二先生?”
倪二抬起头,看到一个面生的、穿着普通却气色很好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还是点了点头:“正是在下。客官……可是要写信?”
“不写信。”
钱槐按照贾环教的说辞,脸上露出一副为难又同情的神色,“我只是路过,听闻先生才学过人,却在此处……埋没。心中,有些不忍。”
倪二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读书人特有的、敏感的窘迫与自尊。
他站起身,对着钱槐拱了拱手,声音沙哑地道:“阁下说笑了。时运不济,命该如此,怨不得人。”
“先生此言差矣!”
钱槐摇了摇头,“我却觉得,不是时运不济,是明珠蒙尘,是千里马未遇伯乐而已!”
他看着倪二那疑惑的眼神,不再兜圈子,压低了声音,直接抛出了那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诱饵。
“不瞒先生,我家主人乃是京中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家公子。我家主人平生,最敬佩的,便是先生这等虽身处困厄,却不坠青云之志的读书人。”
“我家主人说,他愿出资为先生盘下一家铺面,做些营生。也愿替先生延请名医,为您母亲诊治。更愿将您那一双儿女,送入学堂,让他们吃饱穿暖,识文断字。”
轰!
这番话,对于此刻的倪二来说,不亚于天降纶音!
他呆呆地看着钱槐,几乎以为自己是饿出了幻觉。
“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钱槐看着他,从怀中,缓缓地,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
他没有直接打开,只是将布包,放在了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我家主人说,这五十两银子,不是施舍,也不是雇佣。”
钱槐的眼神,变得无比郑重,“这是……一份‘诚意’。一份希望先生,能将这条性命,这份才学,卖给他家主人的诚意。”
“我家主人要的,不是一个伙计,不是一个账房。他要的,是一个能替他开疆拓土,能将后背完全交付的……心腹之人。”
“先生,”
钱槐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这份诚意,我家主人问你,敢不敢收?这份前程,我家主人问你,要不要?”
五十两!
当倪二颤抖着手,解开那个布包,看到里面那几锭闪着诱人光芒的雪花银时,他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这笔钱,对他来说,是一座山。
一座能让他母亲活下去,能让他儿女不再挨饿,能让他自己,重新挺直腰杆做人的……
山!
他抬起头,看着钱槐,那双被贫穷折磨得暗淡无光的眸子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火焰。
那火焰里,有震惊,有怀疑,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赌徒,所爆发出的决绝!
他没有问那位“主人”是谁,也没有问要做什么营生。
因为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扑通!”
他猛地推开桌子,对着钱槐,对着钱槐所代表的那个神秘的“主人”,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每一个响头,都磕得无比实在,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说话,但那三个响头,已经代表了一切。
我这条命,我这一身才学,我所有的未来,自今日起,卖给你了!
钱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倪二,看着那张因激动而涨红,因屈辱而扭曲,又因看到希望而重获新生的脸。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他知道,三爷那座名为“荣国银号”的宏伟大厦,今日,终于,由他亲手,安下了第一块,最坚实,也最忠诚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