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那一句云淡风轻的问话,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王夫人的心头。
整个荣庆堂,静得能听见窗外雪水融化,滴落屋檐的声响。
那一声声“滴答”,都像是敲在王夫人的神经上,让她遍体生寒。
她缓缓地,从那冰冷的金砖上抬起头,那张总是端庄持重、如同菩萨般的脸上,此刻竟看不出半分惊慌。
她只是眼圈微微一红,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母亲,您这话,真是要了媳妇的命了。”
她膝行两步,凑到贾母跟前,用丝帕轻轻拭着眼角,“这个家,自然是您老人家在当。媳妇愚钝,不过是替您老人家操持些许俗物,哪里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她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一旁还在抽泣的宝玉,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慈爱与痛心。
“媳妇今日,确实是做错了。媳妇错在,太过心疼宝玉。母亲您是知道的,宝玉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咱们家的命根子。他自小纯善,见不得半点污糟事。今日在芦雪庵,他被那起子腌臜诗句气得浑身发抖,回来便说心口疼。媳妇……媳妇一时情急,乱了方寸,只想着为宝玉出这口恶气,便……便昏了头,让人去请那赵氏过来问话。”
她将“绑”,轻描淡写地换成了“请”,又将自己的动机,全部归结于“爱子心切”与“一时糊涂”。
“媳妇原想着,只是训诫她几句,让她好生管教儿子,莫要再写那等惊世骇俗的东西,扰了宝玉的清净。谁知……谁知下面那些奴才,惯会狐假虎威,竟将事情闹得这般大,冲撞了母亲您的天威。这都是媳妇治家不严,驭下无方之过!媳妇,甘愿领罚!”
说罢,她便对着贾母,郑重地叩首下去。
这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既解释了缘由,又主动认了错,还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下面奴才”的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若换了旁人,或许便被她这番表演给蒙混过去了。
可惜,她面对的,是贾母。
贾母没有让她起来,甚至没有睁眼。
只是那捻动佛珠的速度,慢了下来。
“哦?”
良久,贾母才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照你这么说,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王夫人心中一凛,连忙道:“媳妇不敢!”
“我怎么听着,你就是这个意思呢?”
贾母终于睁开了双眼,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的眸子,直直地盯着王夫人,声音冰冷,“因为我偏疼宝玉,所以,你这做母亲的,便可以打着‘为宝玉好’的旗号,在这府里,肆意妄为?”
“因为我赏了环哥儿,碍了你宝贝儿子的眼,所以,你便可以前脚我恩典下去,后脚就去打死他的亲娘,来给我这个老婆子没脸?”
“王氏!”
贾母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积攒了数十年的、属于国公府老封君的威势,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
“你当我是那庙里头的泥塑菩萨,任由你们糊弄吗?”
王夫人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她知道,任何辩解,在老太太这洞若观火的眼睛面前,都已是徒劳。
就在此时,一旁的王熙凤,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连忙用丝帕掩住嘴,对贾母笑道:“老祖宗息怒,为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要我说,太太也是一片慈母之心,只是……这慈母,也分两种。”
她眼波流转,故作天真地道:“一种是咱们老祖宗这样的,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却严厉,教的是规矩,是道理,是让哥儿们将来能立得住的本事。还有一种呢,就是只知道一味地护着,捧着,生怕受了半点委屈。结果,娇惯得没了章法,反倒害了孩子。太太爱护宝玉,咱们都知道,只是这法子嘛,确实是……有待商榷。”
她这番话,看似在为王夫人开脱,实则句句都在给她上眼药。
将王夫人的“爱”,定性为了“没规矩的溺爱”,与贾母的“大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这猴儿!”
贾母被她逗得气消了半分,指着她笑骂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沉,对地上的周瑞家的,冷冷地道:“你这奴才,既是替主子‘分忧’,想必,也愿意替主子‘担责’了?”
周瑞家的早已吓得神志不清,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饶。
“来人!”
贾母厉声喝道,“将这黑心烂肺的奴才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打完之后,连同她那一大家子,即刻发卖到关外的庄子上去!我倒要让这府里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什么是规矩,什么叫体面!”
“是!”
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立刻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早已瘫软的周瑞家的拖了出去。
很快,院外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板子击打皮肉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王夫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打狗,是为了给主人看。
果然,贾母在处置完周瑞家的之后,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至于你……”
贾母看着她,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冰冷的失望,“你既说你治家不严,驭下无方,想来也是累了、乏了。”
“从明日起,你就不用操心这府里的俗务了。安心到后院的佛堂去,给我抄一百遍《金刚经》。什么时候,你那颗被‘慈母之心’蒙蔽了的眼睛,能重新看见‘规矩’二字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吧。”
“这管家之权……”
贾母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垂手侍立的王熙凤,“便暂且,都交由凤丫头一人打理。鸳鸯,把我那对牌,取来给凤丫头。”
轰!
这道命令,不亚于一道废后诏书,当场将王夫人打入了冷宫!
收回管家权!
交由王熙凤一人独掌!
这不仅仅是惩罚,这是釜底抽薪,是彻底剥夺了她在这个家里,除了“宝玉之母”外,所有的实际权力!
王夫人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不是身旁的丫鬟及时扶住,她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贾母,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熙凤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忙跪下,故作惶恐地道:“老祖宗,这……这如何使得?孙媳年轻,怕……怕担不起这副重担。”
“有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贾母不容置疑地道,“就这么定了。”
鸳鸯很快取来了一块象征着贾母最高权力的凤纹金牌,郑重地交到了王熙凤的手中。
王熙凤捧着那块沉甸甸的金牌,心中明白,从这一刻起,这荣国府的天,真的变了。
而这一切变化的开端,仅仅源于那个跪在堂下,看似无害的少年,所下的那盘惊天大棋!
……
消息传回东北角的小院时,贾环正在练字。
钱槐眉飞色舞地将荣庆堂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语气里满是扬眉吐气的兴奋:“三爷!您真是神了!王夫人被老太太罚去跪佛堂了!管家权全被凤奶奶夺了!周瑞家的那起子混账,被打了个半死,要被卖到关外去了!咱们……咱们可算是真正地出了口恶气啊!”
贾环听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的笔,依旧平稳。
他写的,还是那两个字——“银号”。
他知道,荣庆堂的胜利,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扳倒了一个王夫人,却也将自己彻底推到了整个王氏家族势力的对立面。
往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险。
他需要力量,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他放下笔,对钱槐道:“我让你找的人,可有眉目了?”
钱槐连忙收敛了兴奋之色,躬身道:“回三爷,奴才这几日,在城南的贫民窟里,还真寻到了一个。那人叫倪二,三十多岁,是个前朝的秀才,屡试不第,穷得叮当响。家里有个老娘常年卧病在床,还有一双儿女嗷嗷待哺。奴才暗中观察了他几天,此人虽穷,却有骨气,从不偷鸡摸狗,只靠给人代写书信、抄书度日。为人也老实,邻里都说他是个死心眼的读书人。”
“倪二……”
贾环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很好。”
他从炕上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布包,递给钱槐。
里面,是五十两的整银。
“你明日,再去找他。”
贾环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不要暴露身份。就说,你家主人敬佩他的才学,愿出资盘下一家小当铺,请他做掌柜。月钱,先开五两。告诉他,只要他用心经营,他老娘的汤药费,他一双儿女的吃穿用度,你家主人,全包了。”
“记住,”
贾环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我要的,不是一个掌柜。我要的,是一个肯把命卖给我的人。”
钱槐接过那沉甸甸的银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这银子,一起,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三爷的棋盘,已经从这小小的荣国府,真正地落向了那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
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