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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无名医经

    破败的木门被风推搡着,发出漫长而痛苦的呻吟,吱呀——吱呀——,像是某个濒死之人在做最后的喘息。门内,狭小的空间被窗棂格子里漏下的惨淡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光影之中,悬浮着肉眼可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空气粘稠得如同沉滞的泥沼,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带着尘土与腐朽纸张的混合气味,沉重地压在肺腑之上。

    苏半夏就蜷缩在这绝望的核心。

    她瘦小的身体深深陷在一张吱嘎作响的旧圈椅里,那椅子宽大得几乎要将她吞没。面前那张伤痕累累的木桌上,摊开着那本薄薄的、纸页却呈现出奇异坚韧质感的无名医经。书页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仿佛浸透了岁月的枯黄,像某种古老生物的皮肤。上面的文字与图谱,那些用浓黑墨汁勾勒出的奇诡线条和无法辨识的符文,此刻却像活了过来,在她眼底疯狂地扭曲、跳动、燃烧。每一个墨点都像是一滴凝固的绝望,每一根线条都勒紧了她摇摇欲坠的神经。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手指神经质地划过书页上那些冰冷诡异的图案,指甲因用力而泛白,留下浅浅的刮痕。指尖传来的触感,不再是纸张的纹理,而是一种怪异的、带着轻微脉搏跳动的韧性,仿佛这书页之下,正有什么东西在沉睡,在低语。

    “药…方…药方在哪里?” 她猛地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血丝,瞳孔深处是一片濒临崩溃的荒芜。目光投向屋内另外两个沉默的身影,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与乞求。

    房间的另一侧,阴影更深重的地方。冷月抱剑而立,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石雕像。她挺直的脊背紧贴着冰冷的土墙,仿佛要从那粗糙的土坯中汲取最后一点支撑。素来沉静如深潭的眼底,此刻也清晰地映出了苏半夏那被绝望啃噬得不成人形的影子,那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她紧抿着薄唇,下唇已被咬出深深的印痕,渗着一点细微的血色。握剑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搏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而在冷月身后一步之遥,一个更为沉默的影子几乎完全融进了墙角的黑暗里。齐不语佝偻着背,像一棵被雷火劈中、行将枯死的老树。他本就瘦削的身形在绝望的重压下显得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那张被岁月和苦难刻满沟壑的脸庞深深地埋在阴影中,只有偶尔因剧烈的咳嗽而牵动身体时,才显露出下颌绷紧如铁的线条。每一次压抑不住的闷咳,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他枯槁的胸腔深处,震得整个佝偻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他死死攥紧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体内那随时可能爆发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毒反噬。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濒临极限的警报。

    这小小的陋室,俨然成了炼狱的一角。绝望是唯一的空气,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是唯一的声响,而那本摊开的无名医经,便是祭坛上诡异的祭品,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诅咒气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窗棂外惨白的天光一寸寸偏移,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拖出狭长而扭曲的阴影,如同爬行的鬼魅。桌上的油灯灯芯早已燃尽,凝固的灯泪堆积在灯盏边缘,像垂死挣扎留下的最后印记。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旧木、草药残余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于灵魂枯萎的腐朽味道。

    苏半夏的视线长久地、近乎贪婪地钉死在医经那泛黄的书页上。那上面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个墨点,都像是用无数濒死者的叹息镌刻而成,冰冷而沉重。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如蛇虫的符文,掠过那些描绘着人体经络、脏器、却透着一股非人邪气的图谱。那些线条在她疲惫而充血的眼球里疯狂地旋转、组合、崩解,又再次重组,每一次变化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头痛,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刺戳她的太阳穴。

    “药引…药引…” 她无意识地喃喃,干裂的嘴唇因失水而翻起白皮,舌尖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是咬破了内唇。“千年石髓…九幽寒莲…玄阳真血…都试过了…全都…无用…” 声音低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反复碾磨后的麻木。

    这些传说中的稀世奇珍,耗尽了她和冷月、齐不语最后的心力与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那疫毒,那盘踞在万千生民体内、如同跗骨之蛆般蔓延的诡异疫毒,依旧在黑暗里狞笑,贪婪地吞噬着生命。

    她纤细的手指痉挛般地拂过书页上一处复杂的人体气脉图。指尖触到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感倏地窜起,沿着她的手臂直冲脑海!那感觉并非简单的寒冷,更像是一种…活物般的脉动,带着沉沉的死意和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弱的生命余烬。她的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攥住!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喉间逸出。

    “半夏!” 冷月的声音如同紧绷的弓弦骤然弹响,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控制的惊惶。她一步抢到桌前,冰冷的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抓住苏半夏的手腕,想把她从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书册前拉开。

    “别碰我!” 苏半夏猛地抬头,厉声喝道,声音尖利得刺破了沉重的空气。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疯魔的、不顾一切的火焰,死死地盯着冷月伸过来的手。那眼神里的疯狂和抗拒如此强烈,让冷月伸出的手硬生生僵在了半空,指尖距离苏半夏的衣袖不过寸许。

    就在这短暂的对峙中,苏半夏的视线重新落回那气脉图上。方才那触电般的冰冷脉动感尚未完全消退,反而像活水般在她混乱的思绪里流淌、沉淀。一个模糊得如同鬼影般的念头,在极致的痛苦与混乱的深渊边缘,挣扎着浮起。

    药…方?

    为什么一定要在纸上?

    为什么一定要是草木金石?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带着撕裂混沌的强光,骤然劈开了她脑海中那绝望的浓雾!

    人体…经络…本身就是一张最精妙的药方图!那流动的气血,那运行的脏腑,不就是天地间最本源、最精纯的药力循环吗?

    药典…药典…活的药典!

    这念头是如此惊世骇俗,如此亵渎常伦,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献祭的味道,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随即又如同滚油般沸腾起来!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活…活…” 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破碎的音节艰难地挤出齿缝,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活的药典…把自己…炼成药典…”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冷月和齐不语的耳膜。

    冷月伸出的手,彻底僵死在了冰冷的空气里。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如同平静的深潭被投入巨石,骤然掀起惊涛骇浪。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苏半夏苍白如纸的脸上,仿佛要从那疯狂燃烧的眼神里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痕迹。活体药典?把自己炼成一本行走的、承载药方的…容器?这念头已经超出了医道的范畴,近乎邪魔外道的献祭!

    “你…疯了?” 冷月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阴影深处,齐不语佝偻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剧烈的震动牵动了他体内沉寂的毒伤,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再也无法抑制,如同破风箱般从他胸腔里炸开。“咳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佝偻下去,枯瘦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溢出一抹刺目的暗红,血腥味在沉闷的空气里骤然弥漫开来。这血腥味,如同火上浇油,让苏半夏眼中那疯狂决绝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我没疯!” 苏半夏猛地抬头,嘶声尖叫,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绝望、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狂热交织在一起,亮得骇人。“你们看看外面!看看这人间!还有别的路吗?还有时间吗?!” 她伸手指向那扇破败的木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尸骸枕藉、哀鸿遍野的炼狱景象。

    “那些方子…那些药引…都是死物!死物怎么能救活人?怎么能对抗这活生生的、不断变化的疫毒?!”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玉石俱焚的穿透力,“只有活的!只有把药方刻在活人身上!用活人的经络气血去承载、去运转、去演化…这才是唯一的药典!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最后一个“生路”出口,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悲怆,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活人的…药典?” 冷月喃喃重复,眼神剧烈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她看着苏半夏脸上那混合着疯狂与神性的光芒,看着她指向门外虚空的手,那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姿态。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她的脊椎缓缓爬升,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看向齐不语咳出的那抹暗红,那刺目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不祥。

    齐不语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他缓缓直起一点佝偻的背,喘息粗重。他没有看冷月,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布满阴翳的眼睛,越过苏半夏激烈起伏的瘦弱肩膀,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桌上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无名医经。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骇,有剧痛,有挣扎,但最终,在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却沉淀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磐石般的了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觉悟,在他枯槁的脸上缓缓凝结。

    陋室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只剩下三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灯盏里凝固灯泪无声的控诉。

    苏半夏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但那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并未熄灭,反而沉淀成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实质。她不再看冷月和齐不语,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重新坐回那张破旧的圈椅里。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再次抚上无名医经那冰冷的书页。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乱撞,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近乎掠夺性的穿透力,死死锁住了书页上那些描绘人体经络、气穴的诡异图谱。她的指尖沿着那些扭曲的线条缓缓移动,仿佛在描摹一件绝世神器的轮廓,又像是在触摸一个即将被自己献祭的祭坛。

    “活体药典…” 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药方需…刻入经络皮肉…以自身为纸…以精血为墨…” 指尖停留在一处描绘着心脉枢纽的复杂图案上,那里墨色浓重得如同淤血。

    “墨…” 她顿住了,眉头死死拧紧,像是在咀嚼一个极其苦涩的词汇。医经上关于“墨”的记载,那些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只言片语的古篆,此刻如同鬼画符般在她混乱的识海里疯狂旋转。

    “……非金非石…非木非草…唯至亲至信之精魄…融于血肉…方得引动…” 她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几乎无法辨识的字迹,破碎地念诵出来。

    至亲至信之精魄…融于血肉…

    苏半夏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她抚在书页上的手指瞬间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哀恸,缓慢地、一寸寸地移向桌边那两个沉默的身影——冷月,和她身后阴影里佝偂如石的齐不语。

    冷月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抱剑而立。但在苏半夏那破碎的目光触及她的瞬间,她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总是清冷如霜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深海。她读懂了苏半夏眼中那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的暗示。至亲至信之精魄…融于血肉…为墨!

    齐不语佝偻的身影在阴影里似乎又往下沉了一分。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土墙粗糙的缝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苏半夏看过来时,猛地抬起,迎向她的目光。没有疑问,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黑暗里,是早已了然一切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脸上深刻的皱纹,显得更加悲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陋室内的空气不再是凝固的水银,而是化作了万年不化的玄冰,沉重、冰冷、窒息。绝望的灰烬无声地飘落,覆盖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灯盏里凝固的烛泪,像一滴巨大而浑浊的眼泪,凝固在时间的尽头。

    苏半夏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想开口,喉咙却被那冰冷的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活体药典…以自身为纸…需要墨…需要至亲至信者的血肉精魄为墨!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方才领悟“活体药典”本身更为残酷、更为血腥!这哪里是救世?这分明是拉着最亲近的人一同坠入无间地狱的献祭!

    “不…” 一个破碎的音节终于从她齿缝间挤出,带着泣血的颤抖,“不行…不能…这样不行…” 她猛地摇头,像是要将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彻底甩出去。身体因为巨大的抗拒而向后缩去,想要逃离那本散发着诅咒气息的医经,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如何不行?”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骤然打破了死寂。冷月开口了。

    她向前踏出一步,身体离开了倚靠的土墙。这一步踏得异常沉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踏上了某种不可回头的祭坛。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肃穆和决绝。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淬炼过的星辰,清晰地倒映着苏半夏痛苦挣扎的脸庞。

    “半夏,”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告诉我,需要多少?需要什么样的…‘墨’?”

    “冷月姐!” 苏半夏如同被烫到一般,失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别问了!不能!我们另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 她语无伦次,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枯黄的医经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没有时间了!” 冷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凌厉,瞬间压过了苏半夏的哭喊。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苏半夏的泪眼,直刺她动摇的灵魂深处。“告诉我!医经上怎么说?需要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苏半夏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苏半夏浑身剧震,被冷月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钉在原地。她看着冷月那张平静得近乎悲壮的脸,看着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悲怆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知道,冷月已经做出了选择。那选择如此沉重,如此血腥,却又如此…义无反顾。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在冷月那平静而强大的注视下,在齐不语那死寂般的沉默中,她最后一丝逃避的力气也被抽空了。

    “血…” 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终于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轻飘飘的,却重若泰山。“…心头精血为引…融于…腕间血脉…”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哀求,落在冷月那握剑的手腕上。那里,淡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如同生命的溪流。

    “呵…” 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如同秋叶飘落,从冷月唇边逸出。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仿佛长久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反而不再令人恐惧。

    她没有再看苏半夏哀求的眼睛,也没有去看身后阴影里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伤痕累累的木桌上,落在医经旁边——那里放着一个简陋的陶碗,碗沿粗糙,里面空空如也。

    “好。” 冷月只说了一个字。

    清冷如霜的一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半夏心头。

    紧接着,一道雪亮的寒光,毫无预兆地、决绝地撕裂了陋室内昏暗的光线!

    呛啷——!

    冷月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古剑,如同沉睡的银龙骤然苏醒,发出一声清越激昂的龙吟!剑光如匹练,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斩断一切的决绝,瞬间照亮了冷月平静无波的脸庞,照亮了她眼中那殉道般的火焰!

    没有一丝犹豫!

    那冰冷的剑锋,精准无比地、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牛油,在苏半夏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在她自己左手手腕那白皙皮肤下淡青色血管最丰沛之处,狠狠一划!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声响起。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苏半夏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如同被扼断脖颈般的抽气声。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深刻的伤口在冷月的手腕上绽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下一瞬,浓稠、滚烫、带着生命最原始气息的鲜血,如同决堤的赤色洪流,猛地从那狰狞的伤口中喷涌而出!

    血!

    刺目的、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

    它们不是一滴一滴地流下,而是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生命之泉,带着一种磅礴而悲壮的力量,激射而出!炽热的血线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凄艳的弧光,如同坠落的赤色流星,然后——

    哗啦!

    大股大股的鲜血,狠狠地、沉重地砸落进桌面上那只粗陋的陶碗之中!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陋室里回荡,如同擂响了地狱的鼓点。

    那声音是如此沉重,如此粘稠,仿佛不是液体滴落,而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在坠落。

    滚烫的鲜血瞬间在碗底汇聚,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漫涌。浓烈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铁锈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无形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口鼻和灵魂。

    苏半夏的身体如遭雷击,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的软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悲恸和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她看着那血红的液体在粗陶碗里迅速积聚,看着冷月那被鲜血迅速染红的衣袖,看着冷月依旧平静得令人心碎的脸庞…眼前的一切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淹没。

    “冷月…姐…” 她破碎的呜咽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冷月却仿佛感觉不到手腕上那足以令常人昏厥的剧痛。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自己的伤口上停留一秒。那双清冷的眸子,只是牢牢地、专注地凝视着陶碗中不断升高的血线。当那浓稠的、带着生命热度的液体堪堪注满了碗底,形成一个微微晃动的、触目惊心的赤色平面时,她手腕微微一抬。

    喷涌的激流瞬间变成了溪流,但那溪流依旧汹涌,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持续不断地注入碗中。

    “够了…” 苏半夏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嘶哑的悲鸣,带着哭腔,“冷月姐…够了!停下!快停下啊!” 她想要扑过去阻止,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冷月充耳不闻。她的脸色因为急剧失血而迅速变得苍白,如同最上等的宣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但那挺直的脊背,那握剑的右手(剑已还鞘),依旧稳定如山。唯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染血的衣袖上,洇开更深暗的痕迹。

    她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只碗,看着自己的生命之源汩汩流入其中,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仪式。直到那浓稠的血浆几乎注满了大半只陶碗,碗沿都染上了一层刺目的红晕,她才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释然,吐出一口气。左手手腕的伤口,依旧在缓缓地、持续地渗出鲜血,滴落在碗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滴答声。

    陋室内的空气,彻底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悲怆所占据。那碗中盛放的,不是墨,是冷月滚烫的生命,是她对苏半夏、对这摇摇欲坠的人间,最沉默、最决绝的献祭。

    “墨…有了。” 冷月的声音响起,比方才更加虚弱,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却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心胆俱裂。她抬起苍白的脸,看向泪流满面、几乎崩溃的苏半夏,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弧度尚未成形,便被巨大的虚弱和痛楚扭曲。

    “笔呢?” 她问,目光越过苏半夏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了她身后那片更深沉的阴影。

    苏半夏被这平静到冷酷的两个字狠狠击中,浑身猛地一颤。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她顺着冷月的目光,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片阴影里——齐不语的身上。

    佝偻的身影在墙角浓重的阴影中,如同一块被遗忘的、腐朽的礁石。方才冷月割腕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喷涌的鲜血,那沉闷的滴落声,似乎都未能让这块礁石产生丝毫动摇。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土墙的缝隙,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黑暗里。只有那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目光穿透黑暗,无声地、死死地钉在苏半夏转过来的、布满泪痕的脸上。

    那目光,沉重如山,带着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疲惫,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一种…无需言语的催促。

    “笔…” 苏半夏的嘴唇哆嗦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刀在切割自己的灵魂,“…需…需至坚至韧之骨…承…承载精血之烈…不…不腐不折…” 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落在了齐不语那因为常年病痛和剧毒侵蚀而显得异常突出、几乎要刺破那层薄薄旧衣的左侧胸膛——心脏下方,那根最为坚韧的肋骨所在的位置!

    “肋…骨…” 这两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轻飘飘地从唇间滑落,却如同两座崩塌的山岳,轰然砸落在死寂的空气里。

    陋室之内,只剩下陶碗中鲜血滴落的滴答声,单调、沉重、冰冷,如同催命的符咒。

    齐不语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珠,在苏半夏吐出“肋骨”二字的瞬间,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那里面,没有惊愕,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沉的、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黑暗里,是早已了然一切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他抠在土墙缝隙里的枯瘦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墙皮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撮灰白的尘土。

    然后,他动了。

    那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带着一种被沉重命运拖拽的滞涩感。佝偻的身体缓缓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又仿佛在凝聚着最后的力量。他迈开脚步,极其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放着陶碗的木桌。

    沉重的脚步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走到桌前,在苏半夏和冷月之间站定。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深陷的眼窝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扫过陶碗中那半满的、浓稠得如同岩浆的鲜血,扫过冷月苍白如纸的脸庞和依旧在缓缓渗血的手腕。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苏半夏脸上。那张布满泪痕、写满巨大痛苦和哀求的脸。

    齐不语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说:不必如此,不必哀求,这是我的路。

    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

    枯瘦的、骨节嶙峋的右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决绝,伸向自己破旧外袍的襟口。那布满老茧和毒疮疤痕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稳定地,解开了最上面的两粒粗糙的布扣。

    衣襟微微敞开。

    露出里面同样破旧、洗得发白的里衣。以及,透过那层单薄的布料,清晰可见的、嶙峋凸起的胸廓轮廓。尤其是左侧心脏下方,那根肋骨的位置,在昏暗中勾勒出一个异常坚硬而突兀的弧度。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右手猛地向下一扯!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骤然炸开!那件破旧的里衣,被他枯瘦却蕴含着最后力量的手指,从胸口处狠狠撕裂开来!粗糙的布料如同脆弱的枯叶般向两边分开,露出了下面那具饱经风霜、几乎被病痛和剧毒榨干了所有脂肪和水分的胸膛。

    皮肤松弛,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色,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和纵横交错的褶皱。那根左侧的肋骨,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条潜伏在皮肉之下的苍白石棱,异常突兀地凸起着,仿佛随时要刺破那层薄薄的、毫无生气的皮肤。

    陋室内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苏半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看着那根凸起的、象征死亡的肋骨,巨大的恐惧和悲恸让她几乎窒息,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冷月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绷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她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腰间冰冷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暴起,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齐不语浑浊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胸口那根凸起的肋骨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然后,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只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布满深褐色毒疮疤痕和老茧的手掌,缓缓地、稳定地,覆盖在了左侧胸膛那根凸起的肋骨之上。五指张开,如同铁箍,死死地扣住了那根骨头的两端——胸骨柄与肋软骨连接之处,以及靠近脊柱的后端!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粗重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额头上、颈项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枯槁的脸颊和深陷的锁骨沟壑,蜿蜒流下,浸湿了撕裂的衣襟。

    没有嘶吼,没有咆哮。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沉闷而持续的骨骼摩擦声!

    咯咯…咯咯咯…

    那声音,清晰地、残忍地,从齐不语紧扣的指掌和他自己的胸腔内部传来!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如同顽石在相互碾磨!这是骨头在抗拒被强行扭曲、折断时发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凄厉的无声哀嚎!

    齐不语佝偻的身体猛地绷紧!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拉扯到极限的弓弦!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都在瞬间贲张、扭曲、痉挛!他枯槁的脸庞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变形,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深陷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布满血丝!浑浊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瞬间被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所占据!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疯狂涌出,混合着因用力过度而从嘴角渗出的血沫,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赤裸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也落进下方那碗浓稠的鲜血之中,溅起细小的、暗红的涟漪。

    咯咯…咯…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冰层断裂的脆响!

    那根坚韧的肋骨,终于在他枯瘦却蕴含着最后决绝力量的手指下,在胸腔内部肌肉和韧带被强行撕裂的剧痛中,被硬生生地、从连接处折断了!

    “嗬——!” 一声短促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抽气声,猛地从齐不语剧烈痉挛的喉咙里迸出!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一栽,枯瘦的左手却依旧死死地、如同铁钳般扣在胸口折断的肋骨处!

    大股大股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破碎的组织液,瞬间从他撕裂的皮肉创口处涌了出来!那创口并不算巨大,却深可见骨,断裂的、带着锯齿般森白茬口的骨刺,狰狞地刺破了皮肤和肌肉的束缚,暴露在昏沉的光线下!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内脏特有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如同爆炸般在陋室里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之前冷月腕血的味道!

    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全靠那只死死扣住断骨、支撑在桌沿的左手维持着最后的站立。汗水、血水、还有因剧痛而无法控制的涎水,混合着从他扭曲的下颌滴落。他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瞳孔因巨大的痛苦而涣散,却又在涣散的边缘,死死地凝聚着一点微弱的光芒,一点执拗的、不肯熄灭的意志之光。

    他颤抖着,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和汗水的枯瘦右手,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稳定,伸向自己胸前那狰狞的、暴露在外的森白断骨!

    五指,如同五根冰冷的铁钩,猛地扣住了那截带着血肉碎末和锯齿般断茬的骨端!

    然后,猛地向外一拔!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被强行撕裂的粘腻声响!

    一截约莫三寸长短、带着新鲜骨髓和暗红色血肉丝缕、断口处如同野兽獠牙般森白可怖的肋骨,被他硬生生地、血淋淋地从自己胸腔的创口中拔了出来!

    骨笔!

    带着齐不语生命烙印的、以血肉和剧痛铸就的骨笔!

    滚烫的鲜血如同小股喷泉,瞬间从创口里涌出,将他胸前撕裂的衣襟彻底染透,顺着身体流淌,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积起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齐不语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他枯瘦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截温热的、滴着血的森白肋骨,指缝间不断渗出暗红的液体。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漏风般的嘶鸣。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那只盛满了冷月鲜血的粗陶碗上。

    他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桌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将那截血淋淋、犹自带着体温和生命余热的肋骨之笔,笔直地、深深地,浸入了陶碗中那浓稠滚烫的鲜血里!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液体被物体侵入的声音。

    森白的骨笔,瞬间被浓稠的、暗红色的血墨所包裹、浸透。

    粘稠的血浆顺着骨笔的纹路缓缓流淌、汇聚,在骨笔的尖端,凝成一滴饱满、沉重、仿佛蕴含着无尽生命与痛苦的赤墨。

    骨为笔,血为墨。

    至亲至信者的骨与血,交融于这粗陋的陶碗之中,完成了这救世之方最残酷、最神圣的奠基。

    齐不语枯槁的脸上,因剧痛而扭曲的肌肉微微松弛了一丝。他看着那支完全浸没在血墨中的骨笔,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芒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失血的眩晕所吞噬。他握着骨笔的手,依旧稳定,只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这支以自身骨血铸就的笔,从浓稠的血墨中提起。暗红的血墨顺着骨笔的尖端缓缓滴落,砸回碗中,发出沉闷的滴答声。

    然后,他转过身。

    那支滴着血墨的森白骨笔,被一只枯瘦、沾满鲜血和汗水、却异常稳定的手,递到了苏半夏的面前。

    苏半夏的视线早已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她看着那支近在咫尺的骨笔——森白的骨质上沾满了暗红的血墨,断口处狰狞的锯齿还带着一丝新鲜的血肉,浓烈的、混合着冷月与齐不语生命气息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将她熏倒。

    她看着齐不语那只递笔的手,枯瘦、颤抖、指缝间全是粘稠的血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

    她看着齐不语的脸,那张因剧痛和失血而灰败枯槁、如同死人的脸上,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里面没有责备,没有痛苦,只有一种燃烧到尽头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命令的催促——写下去!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冰冷,无法动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却被她死死地压了下去。

    “我…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想要逃离这血腥的献祭,逃离这无法承受的重担。

    “拿…着!” 一声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着生锈铁皮的声音,猛地从齐不语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出!这声音是如此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如同垂死狮子的低吼,狠狠撞在苏半夏的灵魂上!

    同时,另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却带着同样不容置疑的力量,覆在了苏半夏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是冷月!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气息微弱,左手手腕的伤口虽然不再喷涌,但依旧有细细的血线蜿蜒流下,染红了半幅衣袖。她的身体因为失血而微微摇晃,但覆在苏半夏手背上的那只手,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冰凉的、能穿透灵魂的沉静力量。

    冷月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越过苏半夏颤抖的肩膀,落在齐不语递来的那支滴血的骨笔上,然后又缓缓抬起,迎上苏半夏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充满了巨大痛苦和退缩的眼睛。

    那目光,平静,深邃,如同无波的古井,清晰地倒映着苏半夏的恐惧,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仿佛在说: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的路。拿起它。

    冰与火,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同时施加在苏半夏的灵魂之上。齐不语那垂死的低吼如同烈火焚心,冷月那冰冷却坚定的目光如同寒泉浇顶。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让她几乎要在这重压之下彻底崩溃。

    最终,那根名为“责任”的弦,那根早已被无数疫病中的哀嚎、被眼前这惨烈牺牲所绷紧到极限的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铮鸣!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苏半夏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恐惧的呐喊,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被献祭于命运祭坛前最后的悲鸣!

    伴随着这声尖叫,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动,她那只被冷月冰冷手掌覆盖着的手,猛地向前伸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死死地,握住了齐不语递过来的那支——森白、冰冷、粘腻、滴着浓稠血墨的肋骨之笔!

    骨笔入手!

    一股难以形容的触感瞬间席卷了她的神经!冰冷、坚硬、粗糙的骨质摩擦着她的掌心,断口处细微的骨刺带来尖锐的刺痛;粘稠、温热、带着浓烈铁锈腥甜气息的血墨浸透了她的指缝,顺着她的手腕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刺目的红痕;那血墨中,仿佛蕴含着两股截然不同的生命烙印——冷月的清冽决绝,齐不语的沉痛坚韧——如同炽热的岩浆与冰冷的寒流,同时冲入她的掌心,沿着她的手臂疯狂上涌,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

    苏半夏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巨大的痛苦、悲恸、以及一种被强行灌注的、沉重到无法想象的意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握不住这支以骨血铸成的笔。

    但她握住了。

    五指如同铁箍,死死地攥紧了那支笔。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混沌的神智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这只手,不再属于她自己。它是祭坛,是承载救世药方的纸页。她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戕般的决绝,摸索着,解开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衣的襟口。

    衣襟滑落,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里衣。她没有丝毫停顿,手指继续向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稳定,解开了里衣的系带。

    粗糙的布料向两侧滑开。

    一片温润的、带着少女细腻光泽的肌肤,在昏沉的光线下暴露出来。那是左胸心脏上方,靠近肩颈的位置。皮肤之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随着她剧烈的心跳微微起伏。

    这片温热的、鲜活的生命之地,即将成为承载第一道救世药方的“纸页”,被刻下以血亲骨血为墨的符咒。

    苏半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要撕裂她理智的悲恸。握着那支森白骨笔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粘稠的血墨顺着笔尖不断滴落,在她脚下积起一小片暗红的印记。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里,所有的恐惧、痛苦、挣扎,都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死寂。那死寂之下,是沸腾的岩浆,是献祭一切的决绝。

    她缓缓抬起了握着骨笔的右手。

    笔尖,那饱蘸了冷月滚烫鲜血和齐不语骨髓气息的浓稠血墨,悬停在距离自己左胸上方那片裸露肌肤一寸之遥的虚空。

    冰冷的骨,滚烫的墨,微微颤抖的笔尖。

    空气凝固了。陋室内的血腥味似乎也凝固了。冷月虚弱地倚靠在桌沿,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苏半夏手中的笔尖。齐不语佝偻着身体,左手死死捂住胸前那狰狞的创口,暗红的血液依旧不断从他指缝间渗出,顺着破烂的衣襟滴落。他浑浊的目光,同样死死地钉在那悬停的笔尖上,浑浊的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燃烧到了极限。

    笔落。

    当那冰冷、粗糙、带着锯齿般细微骨刺的笔尖,真正触及到左胸上方那片温软细腻的肌肤时,苏半夏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烙铁烫伤的剧痛,瞬间从那接触点炸开!沿着神经末梢,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这不是寻常的书写!这不是在纸上留下墨痕!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承受这以至亲血肉精魄铸就的“墨”的侵蚀与烙印!

    笔尖划动。

    嗤——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被强行划开的粘腻声响,在死寂的陋室里清晰地响起。

    那森白的骨笔,如同最残酷的刻刀,蘸着浓稠滚烫的血墨,在苏半夏温润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狭长、边缘微微翻卷的、暗红色的伤口!粘稠的血墨瞬间渗入翻开的皮肉,与肌肤下渗出的、属于苏半夏自己的鲜红血液交融在一起!

    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苏半夏的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握着骨笔的手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几乎要脱手飞出!

    “稳住!” 冷月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冰水浇头。

    苏半夏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行拉回了她濒临崩溃的神智。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软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握着骨笔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强行稳住了那颤抖的笔锋。

    不能停!这是唯一的路!

    她凝聚起全部的精神,所有的意志,强行压制住那足以让人昏厥的剧痛。那双死寂的眸子深处,属于医者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缓缓升起,压过了痛苦与悲恸。

    她的手腕,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再次移动。

    笔尖,沿着那无名医经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的第一幅药方图谱——那描绘着人体心脉枢纽、连接气血生机的诡异线条——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刻划。

    嗤…嗤…

    皮肉被不断划开的粘腻声响,伴随着苏半夏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成为陋室里唯一的声音。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用烧红的烙铁在自己的灵魂上烙印!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的神经,让她眼前发黑,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她死死地咬着牙,下唇早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握着骨笔的右手,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死寂的青白色。那支沉重的骨笔,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每一次移动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刻划在继续。

    一道又一道暗红、深刻、边缘微微翻卷的伤口,在那片原本光洁的肌肤上不断延伸、交错、组合。浓稠的血墨不断地渗入伤口,与她自身涌出的鲜血混合、凝结,形成一种诡异的、仿佛拥有了生命的暗红色纹路。

    那纹路,正是医经上那幅诡异心脉图的复刻!它不再仅仅是书页上的死物,它正被以最残酷的方式,刻入苏半夏活生生的血肉之中!随着纹路的蔓延,苏半夏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沉重的力量,正顺着那些伤口,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钻入她的皮肉,缠绕上她的骨骼,侵蚀着她的经络!仿佛要将她的整个生命,都拖入那本无名医经所构筑的、深不见底的冰冷漩涡!

    剧痛在叠加!那冰冷侵蚀的力量在增强!苏半夏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灼痛,仿佛吸入了烧红的炭块。视线开始模糊,耳畔嗡嗡作响,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这双重折磨彻底摧毁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奇异震颤!

    她左胸上,那幅以血墨刻下的、尚未完成的诡异心脉图,骤然亮了一下!

    不是物理的光亮,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灼热感!仿佛那些刚刚刻下的、浸透了冷月和齐不语生命烙印的伤口纹路,瞬间被点燃了!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猛地从那灼热的纹路中滋生,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逆着那冰冷侵蚀的力量,温柔却又坚定地流淌开来!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那钻心蚀骨的剧痛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了几分!而那冰冷沉重的侵蚀感,也像是遇到了某种克星,被稍稍逼退!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苏半夏濒临崩溃的精神猛地一震!她惊愕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那幅正在“发光”的血色图谱。

    就在此刻!

    桌上,那本静静摊开的无名医经,那枯黄坚韧的书页,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书页内部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在疯狂地挣扎、嘶吼!

    紧接着,在苏半夏、冷月、齐不语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医经上那幅描绘着人体经络总图的空白页面上,一根根细密的、如同人体经络血管般的赤红色线条,凭空浮现!

    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疯狂地蔓延、生长、交织!瞬间就勾勒出了一幅复杂而完整的、散发着妖异红光的经络网络!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

    其中两道最为粗壮、最为刺目的赤红血线,如同两条咆哮的血龙,猛地从那经络网络的中心节点处迸射而出!

    一道,如同离弦的血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冷月那割开的、依旧在缓缓渗血的手腕伤口深处!

    另一道,则如同毒蛇出洞,带着森然的死意,同样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狠狠地、扎入了齐不语胸前那还在汩汩冒血的、折断肋骨的狰狞创口之中!

    “呃啊——!” 冷月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死气的灰败!她感觉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吸力,正通过那道连接在她手腕伤口上的赤红血线,疯狂地攫取着她的生命力!

    齐不语佝偻的身体更是剧烈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捂住胸口的左手瞬间被一股巨力弹开,那狰狞的创口暴露出来,暗红的血液如同开闸般狂涌而出!那道连接在他胸口的赤红血线,贪婪地吮吸着涌出的鲜血,颜色变得更加妖艳刺目!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充满了被强行掠夺的剧痛和一种生命急速流逝的冰冷感!

    而苏半夏,在两道血线连接形成的瞬间,身体如同被两道无形的锁链贯穿!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混合着冷月清冽精血与齐不语沉痛生命本源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沿着那两道赤红血线的连接,轰然冲入了她的体内!

    这股力量是如此霸道,如此混乱!它带着冷月割腕献祭的决绝意志,带着齐不语拆骨成笔的沉痛悲怆,更带着无名医经那冰冷诡异的吞噬之力!三股力量在她脆弱的经络中疯狂冲撞、撕扯、融合!

    “噗——!”

    苏半夏再也无法承受,喉头一甜,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如同血雾般喷洒在面前那本剧烈震动、浮现着妖异经络图的医经之上!

    鲜血喷洒在医经枯黄的书页上,瞬间被那妖异的经络图贪婪地吸收。书页上的赤红光芒骤然暴涨,发出嗡鸣,仿佛饱饮了琼浆玉液。

    苏半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搅碎、移位,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无名医经那令人疯狂的嗡鸣。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彻底倾覆。

    然而,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在那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与混乱的核心深处,一种奇异的变化,如同暗夜中悄然绽放的幽兰,悄然滋生。

    那两道贯穿她身体的赤红血线——连接冷月手腕与齐不语胸口创口的血线——此刻不再仅仅是狂暴力量的输送通道。它们如同在她体内最深处生根发芽的藤蔓,带着冷月血液的清冽与齐不语生命本源的沉厚,以一种玄奥难言的轨迹,开始主动地、强行地在她混乱不堪、几近碎裂的经络中游走、编织!

    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每一寸神经。但在这灭顶的痛苦之下,苏半夏那被剧痛锤炼得近乎麻木的感知深处,却清晰地“看”到了体内正在发生的景象:

    属于冷月的那股力量,清冽、锋锐、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意志,如同无形的冰流,强行冻结、梳理着她体内因狂暴力量冲击而断裂、扭曲的细小经络分支。所过之处,那被撕裂的痛楚虽未消失,却多了一种被强行“缝合”、“冰封”的奇异稳定感。

    而属于齐不语的那股力量,则沉厚、坚韧、带着一种大地般承载万物的悲怆,如同无形的磐石,强硬地镇压、抚平着她主经络中那如同沸腾岩浆般狂暴冲撞的能量乱流。每一次镇压,都带来一阵筋骨欲裂的剧震,却又将那狂暴的力量强行约束、归拢。

    这两股力量,一冰一石,一梳理一镇压,并非温柔地疗愈,而是以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方式,在苏半夏濒临破碎的体内,强行构筑起一个全新的、由三人生命烙印共同支撑起来的、稳固而诡异的三元循环!

    那本无名医经书页上浮现的妖异经络图,此刻仿佛成了这个强行构建的循环在现实世界的投影!它贪婪地吸收着、呼应着、引导着这三股交融的力量。

    苏半夏喷出的鲜血被书页吸收,医经的嗡鸣声渐渐低沉下去,那刺目的赤红光芒也收敛了许多,仿佛一头暂时被安抚的凶兽。而苏半夏体内那狂暴冲突的力量,在这冰与石的强行梳理和镇压下,也终于不再是无序的毁灭洪流,开始被强行纳入那刚刚形成的、脆弱而坚韧的三元循环之中。

    剧痛依旧,如同无数把钝刀在体内反复切割。但在这持续的、令人疯狂的痛苦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连接感”,如同烙印般深深铭刻进了苏半夏的灵魂深处。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冷月。

    感觉到了冷月手腕伤口处传来的、如同被持续抽吸骨髓般的虚弱剧痛,感觉到了她强行支撑身体、倚靠在桌沿的那份摇摇欲坠的疲惫,感觉到了她体内生命力如同沙漏般流逝的冰冷轨迹…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那份深藏在冰冷外壳之下、对自己刻骨的担忧和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

    她也清晰地“感觉”到了齐不语。

    感觉到了他胸前那断骨创口处传来的、如同被毒蛇反复噬咬般的钻心疼痛,感觉到了他每一次艰难呼吸时胸腔里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和漏风感,感觉到了他体内那沉寂的剧毒被这强行掠夺生命的行为再次引动、蠢蠢欲动的阴寒…更感觉到了那份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般微弱、却又固执地不肯熄灭的、无声的催促——写下去!完成它!

    这三股感觉——她自身的剧痛、冷月的虚弱、齐不语的沉痛与坚持——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在她的灵魂之上,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血肉相连又同生共死的沉重羁绊!

    陋室之内,死寂被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苦呻吟所取代。

    冷月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她左手的手腕无力地垂落,那道被赤红血线连接的伤口依旧在缓缓渗出鲜血,只是那血液的颜色似乎黯淡了几分。她原本苍白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败,额角冷汗涔涔,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吸气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那双清冷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焦距,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那点倔强的光芒,如同寒夜里的孤星,依旧微弱地闪烁着,死死地锁定在苏半夏身上。

    齐不语的情况更为惨烈。他直接瘫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丢弃的破麻袋。枯瘦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捂住胸前那狰狞的创口,但暗红的血液依旧如同小溪般不断从他指缝间涌出,将他身下的地面染红了一大片。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喷溅出带着内脏碎末的血沫。佝偻的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痉挛着,深陷的眼窝里,那浑浊的瞳孔已经扩散开大半,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点,如同风中残烛,执拗地望向苏半夏的方向,望向她手中那支依旧滴着血墨的骨笔。

    苏半夏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喘息着。胸前那幅刚刚刻下的、暗红色的心脉图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凸起着,边缘的皮肉微微翻卷,渗着细密的血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和体内那无处不在的剧痛。

    她低头,看向自己依旧紧紧攥着那支森白骨笔的右手。笔尖上,浓稠的血墨已经有些凝固,但依旧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冷月和齐不语生命气息的血腥味。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移向瘫倒在地的冷月和齐不语。

    冷月灰败的脸色,涣散却依旧执着的眼神,那无力垂落、依旧被赤红血线连接、缓缓渗血的手腕…

    齐不语蜷缩在血泊中痉挛的身体,那捂住创口却依旧血流不止的手,那扩散的瞳孔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他们生命的烛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通过那两道妖异的赤红血线,疯狂地涌入她的体内,涌入那本贪婪的无名医经!

    没有时间了!

    再拖下去,不等她刻完药方,冷月和齐不语就会被这本诡异的医经彻底吸干!他们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

    这个认知,如同一桶冰水混合着滚油,狠狠浇在苏半夏濒临崩溃的灵魂之上!极致的冰冷与灼热瞬间炸开!

    “呃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悲怆与疯狂决绝的嘶吼,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嘶吼声撕裂了陋室内沉重的空气,带着一种与命运同归于尽的惨烈!

    伴随着这声嘶吼,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混合着巨大悲恸与守护执念的狂暴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喷发!

    这股力量,瞬间冲垮了肉体的剧痛,压倒了精神的恐惧!

    她猛地挺直了几乎要被剧痛压垮的脊背!那只握着森白骨笔、沾满血污的右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稳定,高高举起!

    笔尖,那浓稠的、混合着两位至亲生命烙印的血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而悲壮的光芒。

    她的目光,如同淬炼过的寒铁,死死地钉在自己胸前那幅尚未完成的血色心脉图上。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退缩,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近乎神性的专注——完成它!无论代价!

    笔落!

    嗤——!

    骨笔的尖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入胸前那幅血色图谱的最后一个关键节点——心脉交汇之处!

    这一次,笔锋不再颤抖!

    苏半夏的眼神锐利如刀,所有的情绪——痛苦、悲伤、恐惧——都被压缩成最冰冷的燃料,燃烧成一种超越凡俗的专注。她的手腕稳如磐石,带动着那支森白的骨笔,在翻卷的皮肉间刻划,动作流畅而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粘稠的血墨被笔尖压入新的伤口,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血肉在哀鸣。

    每刻下一笔,体内那强行构筑的、连接三人的三元循环便剧烈地震荡一次!来自冷月和齐不语的生命力如同被点燃的薪柴,通过那两道赤红血线,更加汹涌地涌入她的经络,注入笔尖,融入那正在完成的血色图谱。

    冷月倚在墙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灰败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如同被漂白过的纸张。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锣般的杂音,眼睫无力地垂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永远闭合。手腕伤口处连接的那道血线,光芒却愈发刺目,贪婪地吮吸着她仅存的生命之火。

    齐不语蜷缩在血泊中,剧烈的痉挛已经变成了间歇性的、微弱的抽搐。捂住创口的枯手无力地滑落,露出那狰狞的、依旧在缓慢涌血的断骨伤口。暗红的血液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他深陷的眼窝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却始终固执地不肯彻底熄灭,死死地锁定在苏半夏移动的笔尖上。那道连接他胸口的血线,如同连接着地狱的管道,将他残存的生命力一丝丝抽走。

    苏半夏对这一切洞若观火。冷月急速流逝的生机,齐不语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灵魂之火…这一切都化为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巨大的悲恸几乎要将她撕裂,但她的手腕却更加稳定,刻划的速度更快!唯有完成,才能让他们的牺牲不被辜负!她将所有的悲恸、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眷恋,都化作一股冰冷的洪流,死死压入那移动的笔尖,注入那正在成型的血色符咒之中!

    嗤…嗤…嗤…

    笔尖划开皮肉的粘腻声响,混合着三人粗重或微弱的喘息,成为这陋室里唯一的乐章,残酷而悲壮。

    最后一笔!

    苏半夏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她手腕猛地一沉,力量透过笔尖,如同开山裂石般,狠狠刺入心脉图谱最核心的那个节点!

    噗!

    笔尖深深没入皮肉,几乎触及骨骼!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力量,以苏半夏胸前那幅瞬间完成的、散发着妖异红光的血色心脉图为中心,轰然爆发!

    赤红色的光芒,如同实质的血浪,瞬间从苏半夏的胸口汹涌而出!光芒扫过之处,桌上那本无名医经书页上的妖异经络图骤然亮到极致,仿佛要燃烧起来!连接着冷月和齐不语的两道赤红血线,也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如同烧红的烙铁!

    苏半夏、冷月、齐不语,三人的身体同时剧烈一震!

    一股庞大、精纯、却又带着无尽悲怆与守护执念的生命本源力量,如同决堤的星河,沿着那三道赤红血线形成的稳固循环,轰然倒灌而回!不再是单方面的掠夺,而是完成了初步烙印后的、狂暴却有序的反哺!

    这股力量,带着苏半夏强行构筑药典图谱的意志,带着冷月割腕献祭的决绝精魂,带着齐不语拆骨成笔的沉痛烙印,更带着无名医经那冰冷诡异、却又被初步驯服的规则之力!

    轰隆!

    力量倒灌入体的瞬间,苏半夏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投入了熔炉!身体内那被剧痛撕裂的经络,在这股混合着三人生命烙印的本源力量冲刷下,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强行修复、拓展、加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到令人窒息、却又稳固到坚不可摧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巨人般在她体内缓缓苏醒!

    同时,一股庞大而玄奥的信息洪流,夹杂着无数从未见过的药草形态、从未听闻的经络运行法门、以及针对那诡异疫毒的、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解方案,如同开闸的洪水,狠狠冲入她的识海!这是无名医经的初步认可,是“活体药典”承载的第一份救世之方!

    “呃!” 冷月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那倒灌而回的磅礴力量,带着苏半夏的气息和药典的冰冷规则,瞬间涌入她几乎枯竭的身体。手腕伤口处连接的那道赤红血线光芒大盛,一股温润而强大的力量涌入,强行堵住了生命力的流逝,甚至开始缓慢地修复她受损的元气。她灰败的脸上迅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涣散的眼神也重新凝聚起一点光芒,虽然依旧虚弱不堪,但那股濒死的冰冷感被强行驱散了。她挣扎着,试图再次坐直身体。

    “嗬…嗬…” 血泊中的齐不语,身体猛地一弓!倒灌的力量如同甘霖,涌入他千疮百孔、行将枯竭的躯体。胸前那狰狞的创口处,连接的血线红光流转,那狂涌的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止住!断裂的骨茬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痒,仿佛有新生的力量在强行弥合那可怕的创伤。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如同破布被撕开的嘶鸣,但深陷眼窝里那即将熄灭的微光,却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灯油,顽强地、微弱地,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他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起。

    连接三人的赤红血线,在完成了这次狂暴的能量反哺后,光芒开始缓缓内敛、收缩。那刺目的血光如同退潮般消失,最终化作三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纤细、却深深烙印在三人灵魂深处的暗红色印记。

    一道,如同蜿蜒的荆棘,缠绕在苏半夏的心脉图谱边缘。

    一道,如同冰冷的锁链,盘踞在冷月的手腕伤口深处。

    一道,如同断裂的骨刺,深深刺入齐不语折断的肋骨创口之中。

    无形的羁绊,牢不可破,同生共死。

    陋室内狂暴的能量乱流渐渐平息,刺目的红光消散,只剩下油灯凝固的灯泪和地面上大片暗红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苏半夏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自己胸前。那幅以血墨刻下的心脉图,此刻已不再是狰狞翻卷的伤口。暗红色的纹路深深烙印在肌肤之下,边缘光滑,如同古老部落神秘的图腾,散发着一种内敛的、温润的、却又沉重到令人心悸的生命光泽。指尖轻轻拂过,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血肉相连的温热感,仿佛触摸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一种难以言喻的“完整”感,以及一种被强行塞入庞大信息的沉重感,充斥着她的身心。

    她的视线缓缓移向桌边。

    冷月依旧倚墙坐在地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死气的灰败已然褪去,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她正低头凝视着自己左手手腕。那道割开的伤口处,皮肤已经诡异地弥合,只留下一道纤细的、如同红线编织成的荆棘状暗红色印记,深深嵌入皮肉之下。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动作有些僵硬,却并无大碍。她抬起头,迎上苏半夏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了然的沉重,还有一丝…无需言说的守护。

    苏半夏的目光继续移动,投向那片血泊。

    齐不语依旧蜷缩在地,但身体不再因剧痛而痉挛。胸前那狰狞的断骨创口处,血肉已经诡异地收拢、弥合,只留下一道深色的、如同断裂骨刺般的暗红印记,盘踞在心脏下方。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重的杂音,但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生命之光却稳定地燃烧着,不再摇曳欲熄。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满地的血污,落在苏半夏身上,里面没有了催促,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的平静。那目光,仿佛在说:第一步,成了。

    苏半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桌上。

    那本摊开的无名医经,书页上那妖异的赤红经络图已经消失不见。枯黄的纸页恢复了原本的沉寂,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连接从未发生。只有书页表面,还残留着几点暗红的、尚未干涸的血迹,那是苏半夏喷出的鲜血,如同几朵凄艳而沉默的梅花。

    陋室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三人或粗重或微弱、却都带着巨大消耗后疲惫的呼吸声,在血腥弥漫的空气里交织。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一片沉重的、如同水银般灌满了整个空间的死寂。这死寂之下,是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是献祭骨血后的沉重空虚,是前路依旧渺茫的茫然,更是那三道如同枷锁般烙印在灵魂深处、将三人命运死死捆绑在一起的血色印记所带来的、无法挣脱的宿命感。

    苏半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覆盖住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与沉重的眼眸。身体深处,那幅以血骨刻下的心脉图微微发热,与手腕上荆棘印记的冰冷、与胸口骨刺印记的沉痛,隔着虚空,无声地共鸣着。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一动不动。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似乎都在刚才那场惨烈的献祭中燃烧殆尽。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离去。

    冷月也闭上了眼睛,倚着墙,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疲惫。手腕上那荆棘状的印记,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悸动,连接着另外两个同样沉重的生命。

    齐不语在血泊中,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悠长气息。那气息里,是解脱,是疲惫,是认命。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芒,在昏暗中,如同遥远星辰最后的微光,固执地亮着。

    油灯凝固的泪痕,在地面上投下最后一片扭曲的阴影。

    这世间最沉重的药方,原来并非写在纸上,而是以所爱之人的骨为笔,血为墨,一笔一划,刻在活着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