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是空荡的黑
挪威的雪还在下,一场连着一场,仿佛要将整座城市埋进白色的沉默里。
宋意站在画廊三楼的观景窗前,手里握着一杯热红茶,指尖透出微微的红意。
她的展期还有最后三天。
这些天以来,她每天都会收到一些信—有的是观众写的,有的是当地艺术院校学生的临摹作品附带的留言,还有几封,是画廊转发的国际画评人专栏评论。
有夸她的,有读不懂她画的,也有一味揣测她过往经历的。
她从不回复。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慢慢读,然后把所有信件收进同一个木盒,封好,不分类、不排序。
她对这些文字没有反感,也没有情绪。
那是一种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真诚表达的方式,而她已经很久不把“情绪”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她的世界干净、沉稳、自洽。
不需要外界的期待来填补,也不靠他人的评判来定义。
这天下午,一个来自瑞士的中年画家在展览之后找到她,特意提到她早期的一幅作品—《剪影·夜街》。
“我很想知道你画这幅画时的心情!”
他语气温和,眼神带着敬意。
宋意顿了顿,看着那幅画的复印本,画面中是一个深夜街头,一个人站在灯下抽烟,背影微弯,街道尽头是空荡的黑。
她平静地回答:“我当时刚刚放弃一个人!”
“不是因为他不爱我!”
“而是我终于意识到,他再也无法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位画家怔了一下,然后点头:“你画得出来,也放得下!”
宋意轻笑:“不是放得下,而是终于愿意不背着走了!”
“我走了太久,太重!”
“现在我轻一点,也更自由!”
她说这话时,窗外的雪悄悄停了,屋檐上结着冰霜,寒气还在,但天边透出微光,像是云后藏了一抹还未睡醒的金色。
她喝完最后一口茶,低声对助理说:“帮我订张回f国的票吧!”
“展期结束就走!”
她没有特意说“再见”,也没有在画展结束时露面。
她的作品被精心打包,送去下一站,她自己则坐上前往机场的车,带着简单的行李,重新回到她那间熟悉的海边画室。
她推开门的那一刻,屋里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
桌上那幅未命名的水彩已经干透,淡蓝和深绿交融处像极了远海的雾。
她没有马上动笔,只是坐在画台前,摊开本子,在一页空白上写下几个字:
【我终于不会再画你了!】
不是因为遗忘。
而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你来证明我曾经活着。
京北的雪终于停了。
连着数周低温之后,天空终于放晴,阳光从云层里透下来,落在老宅厚重的窗帘边缘上。
萧母站在二楼的长廊里,望着那道被风轻轻撩动的帘角,久久没有出声。
她许久未下楼,也不再出席任何家族会议。
家族企业的事,她已经全部放手,连萧家的对外话语权,也在她沉默之后交给了几个旁系。
她老了。
她承认了。
她再也撑不住了。
自那年婚礼后,她的世界就一点点坍塌。
她用尽了力气,做尽了布局,到头来,却眼睁睁看着儿子把自己封进那间地下病房,从此再没真正回来。
他活着,但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萧晨阳现在连药都不吃了。
医生一开始试图维持药物维度,但他不再配合,也不再暴躁。
他只是安静。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问。
他只坐在那张木椅上,看着空白的墙,偶尔动手,写下几句零碎的字句:
【她说想去f国,我说等有空!】
【她说她怕下雪,怕冷,我却让她等在门口!】
【她说她受不了了,我说你别闹!】
【她后来就真的不闹了!】
【她再也没说话了!】
他写完这些话,又一页页地撕掉,丢进垃圾桶。
没有一张保留。
他不想留字。
因为她已经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
萧母偶尔会站在房门外,听他自言自语,听他轻轻唤:“诗韵!”
“我做了梦!”
“你在海边画画!”
“我没敢打扰你!”
“你好像很快乐!”
她听到这些话时,忍不住落泪。
他是真的疯了。
疯得连梦都开始“识趣”了。
疯得连幻想都不再打扰她了。
他把她放在梦里,远远地看着。
不靠近,不挽留。
他终于学会了尊重。
可那一切,来得太晚。
某天黄昏,宋意画完最后一笔《归岸》系列,在角落落款后,忽然看着那签名怔了一下。
她写的是“宋意”。
可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时候她刚和萧晨阳结婚,被萧母送去“学习得体仪态”。
课上老师问她:“你叫什么?”
她笑着说:“叶诗韵!”
老师说:“名字很好听,像诗!”
她当时答了一句:“我也希望我的人生,像诗一样干净!”
她从没告诉任何人,那是她最后一次坦然承认自己叫“叶诗韵”。
她后来不再提这个名字。
因为它成了她最疼的地方。
可现在,她写下“宋意”时,没有再想起那段痛,而是忽然觉得—
那个叫“叶诗韵”的女孩,真的死了。
而她,真的活成了宋意。
于是她在那张纸的边角,写了一行小字。
【愿她安息,愿我安稳!】
海边的画室重新归于平静。
展览回来后,宋意不再接下一个项目。
她谢绝了几家国内外画廊的合作邀约,也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媒体采访或讲座邀请,只是低调地窝在自己那方天地里,把日子过得缓慢而轻盈。
她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
早上六点起床,沿着海岸线散步一圈,然后回画室喝一杯蜂蜜水,开始一天的创作。
中午会做点简单的饭食,午后是最长的一段画画时间,到了傍晚,她会在画室楼顶的露台上坐上一个小时,看太阳落下海平线。
她很少提起过去,也几乎不再梦到谁。
她甚至连“叶诗韵”这个名字都不会在心里默念。
她像是主动将那段人生焚毁过一次,然后从废墟中,拾起那些还没被烧焦的骨架,重新组建出一个可以站立、可以走路、可以面对阳光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