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落寞已不见
三日后,京北连日的雨终于停了,天色依旧灰白,但光落下来已经不那么沉重。
温雪梨一早醒来,眼前还是那道熟悉的天花板,身下是病房临时加的陪护床,床褥薄而硬,她整个人像是被雨水泡过的枝桠,筋骨发涩,眼睛干得疼,却流不出泪来。
她坐起身,看了一眼病床。
萧晨阳还在睡着,呼吸极轻,像是这具身体的灵魂总在半梦半醒之间游移。
他的嘴唇有些干裂,手掌微微蜷着,像个再也握不住什么的孩子。
温雪梨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依旧苍白,眼下泛着淡青,唇色没有血色。
她看着那张脸许久。
这张脸是她亲手做出来的。
是她一点一点,按照叶诗韵的样子整合而成的—从眉骨轮廓,到嘴唇弧度,再到眼尾的长度与眼头的钝角,每一道线条都带着她数百张照片的研究与推敲。
她曾以为,只要足够像,就可以拥有那个男人哪怕一点点温情的残渣。
可她终究是错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像”。
是唯一,是那个只存在一次的“她”。
她回到病床边,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粥,是早上护士送来的。
“晨阳!”她轻轻唤他。
他没动。
她蹲下身,将粥放在床头柜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靠近他的唇边:“你吃一点,好不好?你已经三天没进食了!”
萧晨阳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涣散。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半秒,然后忽然皱眉,声音沙哑得像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你别用这张脸来恶心我!”
温雪梨指尖一颤,仍旧将勺子稳住:“你骂我也好,推我也好,你总得吃点东西!”
“你这副样子,是想让我在梦里连逃都逃不掉吗?”萧晨阳声音低冷,眼中那层灰色泛着光:“你以为你戴着她的皮,我就能对你温柔?”
“你真恶心!”
“你装得再像,你也不是她!”
“你毁了她,还要穿着她的样子来骗我!”
“你以为你是她,就能赎清你做过的事?”
温雪梨咬紧牙,强忍着泪水将那口粥送到他嘴边。
“吃吧!”她声音发哑:“吃完你再骂我!”
他盯着她,忽然冷笑了一下,张嘴喝下,然后狠狠咳了一声。
“你真以为你留下,我就会记得你是谁?”
“你做梦!”
“我只记得她!”
“只有她!”
温雪梨低头,一字一顿:“你记着她,我不拦你!”
“你拿我当她,我也不说话!”
“你梦里骂我、打我、推我,我都接着!”
“只要你不再彻底疯!”
“我就一直在!”
萧晨阳的眼神微微一动,手中突然发力,将那碗粥扫落在地,瓷碗碎成几片,热汤溅到她的脚踝上,烫得皮肤一阵刺痛。
她没有动,也没有退。
只静静地站着,望着他那双冷冷的眼,像是一个疲惫至极的看护工,终于连反应都懒得再给出。
他喘着气,嘴唇颤抖:“你为什么还不走?”
“你到底要等什么?”
温雪梨声音轻得像是一缕风:“等你不再做梦!”
“等你哪一天睁开眼,看清楚你身边是谁!”
“等你哪怕有一秒,是为了我睁开的眼!”
“那时候我就认了这一生!”
“哪怕只一秒!”
萧晨阳忽然捂住头,身体轻轻颤抖:“我做不到……”
“她走了……她不回来……”
“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回来了……”
“我疯也好,清醒也好,她就是不会回来……”
“她把我关在这场梦里……永远不会回来……”
温雪梨眼眶泛红,走上前抱住他,声音几不可闻:“那你别等她了!”
“你等我吧!”
“你就当我是什么都不是,就当我只是一堵墙,一盏灯,一个你可以活下去的理由!”
“你别再撕裂自己了!”
“你已经没有可以再伤的地方了!”
她抱着他,手指抚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慰一只濒死的兽。
他忽然回抱住她,抱得很紧,像是把自己最后一丝力气都赌在了这个拥抱里。
“我怕她真的不回来了!”
“我怕我真的撑不到她再看我一眼!”
温雪梨闭上眼,轻声说:“她不会回来了!”
“但你还活着!”
“你可以忘了我是谁!”
“但别忘了你是谁!”
另一边的旧金山,宋意的生活静水流深。
她每天画画、写字、教学、照顾灰灰,偶尔陪王思远出席基金会的事务会议,但她更多的时间用来生活。
而不是“消化过去”。
她的画展《见自己》将于秋季在洛杉矶开展,这是她第一次在创作中完全摒弃“伤痕”的叙述结构,画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她画母亲喂婴儿时溢出来的一勺粥。
画工地女工下班后坐在台阶上脱鞋揉脚。
画晚班女医生靠着急诊走廊吃泡面。
画一个个,不那么“崇高”,却极其真实的片段。
她在展前采访中说:“以前我只敢画痛,是因为我觉得幸福太短,抓不住!”
“现在我知道,幸福其实比痛还深,它不靠瞬间爆发,它靠长久地、不惊扰地陪你走一段路!”
“你愿意慢下来,它就一直在!”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平静又笃定。
没有人知道,在她这条路上,她走了多少年,才能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说出这句话时,不哽咽,不带泪。
这就是她如今的样子。
不为谁停留,也不为谁奔赴。
她终于为自己,站在了自己的风中。
哪怕风很小,也不再怕。
哪怕风吹来的是过往的影子,她也不会回头了。
她知道,真正的自由,是哪怕风起云涌,她依旧能稳稳站住。
因为她已经拥有了—她自己。
京北的七月热得悄无声息,整座城市像一只被阳光炙烤过头的沉锅,沉默而黏腻。
康养中心的走廊空调开得极足,却仍压不住空气里那种久病缠绕的味道。
消毒水、药物、以及那些压抑太久的无声痛苦交织着,让人只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会从喉咙底升起一阵钝涩的哽意。
萧晨阳的病情这几日进入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
医生说,这是“警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