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她是自己光
那是一个背影的女孩,站在雨后的街角,身边是一排排拉下铁闸的商铺,脚下有积水倒映着昏黄的灯光。
原稿停在了女孩的脚边,她以前画到那里就停住了,画不下去。
现在,她给她加了一把撑开的伞。
伞的颜色是浅灰色的,线条克制,轮廓干净,像是她从风雨中为自己撑开的第一重边界。
然后她又加了一些光,那光不是直接洒在女孩身上的,而是落在她身后的水面上,斑斑驳驳地印在倒影中。
她知道,那把伞不是为了挡雨。
而是为了证明,在没有人来替她遮风挡雨的时候,她也撑住了自己。
画完时,她抬手揉了揉肩,动作不大,却带出了一丝倦意。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王思远。
他换了睡衣,走进画室,手里拿着一杯热柠檬水,眉间带着一点淡淡的困意。
他没问她为何还不睡,只将水递到她手边。
“再画下去肩膀会僵!”他低声道。
宋意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苦中带甜的滋味滑入喉咙,像是将一整天的情绪慢慢压了下去。
“我在补那些没来得及说完的画!”
“以前我以为它们只是未完成,其实它们是我没勇气再看的自己!”
王思远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指尖那些清晰又坚定的笔触。
“你已经比从前更稳了!”
“你落笔的方式变了!”
“以前是试探,现在是承认!”
宋意轻轻笑了。
“是啊!”
“我以前总是画别人怎么看我!”
“现在,我开始画我怎么记得我!”
她把笔搁在桌边,整个人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那盏老旧的铜灯。
“你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我会想把那段经历保留下来!”
“不是为了告诉别人我有多苦!”
“而是为了告诉那个走不出来的人—我知道你是谁!”
“我也曾是你!”
王思远听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没有离开她片刻。
他见过她最锋利的时候,也见过她最沉默的状态。
而现在的她,在这两者之间,生出了某种近乎从容的力量。
那不是压抑后的忍耐,而是像寒冬之后的枝芽,明明来得迟,却硬生生扎根在风里不肯退。
“你一直都知道你是谁!”
“只是以前太累,没空记得!”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指尖。
“你现在,不用再跑给谁看!”
“你只要走你自己的路!”
宋意反握住他的手,静默了许久后,轻轻开口。
“我决定了!”
“下个月巴黎个展,我最后一幅画,不挂《风》了!”
王思远一顿。
“那你准备换成什么?”
宋意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描稿。
那是她前几天刚画的,名字叫《沉光》。
画面是一个女子坐在阳光洒落的走廊尽头,四周无人,她却背对光源,目光落在地板一角,那块地方斑驳地透着窗棂的影子。
整幅画没有特别的情节,也没有刻意的构图,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
她抚过纸面:“这是我自己!”
“我现在的样子!”
“安静、完整、并不急于被看见!”
“如果一定要有终点,那就让它是我!”
王思远看着她,眸光缓慢柔和下来。
“它不会是终点!”
“它只是另一个开始!”
宋意点头:“是啊!”
“我终于可以不再以一个过去身份活下去!”
“我可以就以宋意的名字,活成完整的人!”
“不是受害者,不是幸存者!”
“只是,一个还在路上的人!”
夜更深了,风吹动窗帘,外面又飘起细雪,落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宋意坐回桌边,将那幅《沉光》放进准备寄往巴黎的画筒中,然后一页页整理那些旧稿,将它们放进一个深棕色的封档匣里。
她没有烧掉,也没有撕毁。
她只是将它们归档。
像是终于可以温柔地告别,不需要宣战,不需要逃亡。
她只是,把那部分记忆安置在了该在的位置。
画室的灯被她关掉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墙上还挂着一幅未拆下的画,是她从大理带回来的《门之后》。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尝试用“消失”说话。
现在,她想告诉自己—
她不用再消失。
她从今往后,是能被完整看见的光。
清晨五点,窗外的雪尚未停,城市街道隐在灰白之间,车声还未响起,整个世界像是还沉在一场没有梦境的深眠中。
宋意醒得早。
她睁开眼时,天边刚浮起一线浅青,屋内还暗,她却没再睡。
她静静地看着天花板许久,然后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了件灰色羊绒外套,脚步轻柔地下楼,没开灯,任由清晨的寒意穿过l露的脚踝。
厨房里她煮了一壶姜茶,站在炉灶前等水开时,她的思绪飘得很远。
她想到昨夜收到的那封邮件,是巴黎画廊发来的确认函,所有画作顺利抵达,评审团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尤其是那一幅《沉光》,评语中写着“作品本身没有明确的叙事,却拥有极强的沉默张力,像是一场站在记忆边缘的独白”。
她看到这句话时,只觉得眼前浮出一个人影。
那个曾穿着单薄长裙在萧家院子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的自己。
她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自己也会被看见。
炉上的水开始咕噜响,她关火,将茶水倒入杯中,热气裹挟着淡淡的姜味升腾在空气里。
她端着茶走回客厅,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雪一点点积厚。
这是她回京北之后,见到的第一场雪。
却不再寒冷。
她轻轻靠在玻璃上,玻璃传来的冰凉让她的额角微微一缩。
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人真的会变,哪怕当初你以为这座城市的每一片雪都曾将你埋葬。
她没有去想从前发生的每一件事,也没有去数那些她从未向人诉说过的夜晚。
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所有的静默包裹着自己,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种呼吸的节奏。
脚步声响起,王思远从楼上下来,穿着家居服,头发微乱,显然刚醒。
他没有说话,只走到她身边,将她肩上的外套往上提了提,又握住她的手替她捂着。
“怎么醒那么早?”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