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过来的时候,眠灯已经在“琼华阁”三个字的金色招牌门下。
天色已暗,里面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欢笑声与鼓点交织,浓郁的香气与明亮如昼的灯火一同飘出来,极为热闹。
那人已经全然不见踪迹。
但稍加思索,就知道绝不可能是谢弈。即使谢执白是巧合,他如今也应高坐青阳山,一心向他的正道,来这俗世作甚?
眠灯打算离开,一抬头,猛然想起那日归朴玉心之眼出现的第一幕——
那极尽奢华的阁楼,上面赫然写着“琼花阁”。
择日不如撞日。眠灯想了想,举步踏入,里面安静了一息。
无数视线转过来看着,这个贸贸然走进来的姑娘。她孤身站在堂下,着青裙戴木簪,甚为朴素,但眉宇间极是坦然。
“小丫头怎么来这了?也想玩女人不成?”人群里发出一声讥笑。
堂倌也笑了:“我们这可不接待女客!小娘子出门左拐第三家,那里做小倌生意。”
说着拍拍手,几个龟奴挤出来。
眠灯见状也不硬闯,她只是要见见宋宿尺死前的房间罢了。
退后几步,隐入侧旁幽巷。
不料这琼华阁外围,竟笼罩着一层无形结界。若强行以灵力破开,必会惊动四方。
大门紧闭。眠灯沿着高耸的院墙巡了一圈,寻得一处略低矮的所在,挽起袖子便向上攀去。
月下朦胧只窥见满头长发如瀑而下,头微微朝后一仰,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线,眠灯就将翻进去。
忽觉背后一冷,回首看去。
一道黑影无声地走在陡峭的屋脊上,垂眼专注地看着下面,长鞭末梢的精铁石在屋瓦上划出星星火花。
地上那人踩在阁楼深深浅浅的影里,长剑凛然,眠灯从墙头恰能看到他在剑光折射下,映在剑刃上的那双眼眸。
冷静,淡漠。
两个人一上一下,如同幽灵,几乎同时在琼花阁内前行。
底下那执剑人,分明是在追击。
阁楼黑影踉跄一下,似乎是受伤了,两个人骤然停下,无声对峙着。
电光石火间,那黑影森然的目光陡然扫向眠灯藏匿的角落。长鞭如毒蛇吐信,脱手激射。
白光一闪,一记冷光直逼眠灯咽喉。幸而眠灯五感敏锐,立即弯腰俯趴,避开那锋锐的杀气。
头顶挽发的簪子,却被削成两截,砸在地上。眠灯身形一晃,“噗通”一声坠进墙下的池塘里。
这动静颇大,引得底下那人一顿。
黑影趁着这个机会,飞快跃下屋脊,撞开一扇窗户,没入阁楼中。
眠灯呛了几口水,所幸池水不深,扑腾几下便浮到岸边。
一抹雪衫映入眼帘,墙下那人,正一步步走近。
是敌是友尚且不知。眠灯暗暗圈住腕上碧潮生,屏住呼吸正要抬头,一只苍白、削瘦的手按在她肩上。
“咦?”
那手旋即抓住她的衣领,一把将她从水里提出来。
眠灯:“嗯?”
那人清俊容貌朗朗昭于清晖,眼角一粒小小的泪痣,并不是眠灯熟悉的那张脸,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把最寻常的铁剑。
他垂着眼眸,也在凝视眠灯。浓密的睫毛,在瓷白肌肤上投落浅浅的影。
默了一默,他才开口:“云极天宗的弟子,不该来这。”
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眠灯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的衣料是云极天宗特制的云青棉纱,下次出门记得换掉。”
那人不答她最后一个问题,抽身就走。
眠灯抖抖身上的水,急忙跟上去,问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很重要?”他脚步未停,反问道。
“很重要!”
水磨青砖踩上去没有声响,她感觉他身形缓下来,于是继续说:“我们仙门弟子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你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你,后面有人揭穿我们的话,我难免疑心你。”
“……”
他看着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少女,见她明澈通透的琥珀眸子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却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他耳侧。
又看他,又不在看他。
屋瓦上垂脊的吻兽沐月色,遥遥伏在阁楼上。他空寂而干净的目光穿过清冷的月色,慢慢地说:“如果你非要问我,那我叫李雾。”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他抬手捻下那枚耳饰,放在她掌心里:“幻明宗。”
眠灯垂下头打量,重复着:“李雾……”
那的确是印着幻明宗的烙印,入手淡淡灵力传入指尖。
幻明宗开派宗主极喜女子繁复饰品,由喜各种耳饰,是以无论男女老少,皆以耳饰为身份象征。
赤色,当是嫡传弟子。
眠灯将坠子还他,问:“你在追杀谁?”
“一个邪道。”李雾稍作停顿,简略道:“他很危险。”
刚刚与那邪道一击,他虽也不凡,到底没有到谢执白与谢弈那般深不可测。
既知他不是故人,眠灯神色倒平静下来:“这边结界是你的?”
李雾点了点头。
“那这个人是不是还在琼华阁?”
“他身上有我的剑气,一旦触碰结界我就能感知到。”
“那就好办了。”
眠灯右手捶着左手掌心,目光雪亮,飞快地从储物戒指中取出一顶帷帽,戴在自己头上,将自己身形从头到尾遮个严严实实。
这是个不讲理的地方,只许男人进,不许女人进。
“为了弥补过失,这个给你。你包下整个琼华阁慢慢找,条件是你要带我一起。”
包下琼华阁?她可知这是多大的手笔?李雾啼笑皆非,一时当她在说笑,直至眠灯二话不说掏出一根玉简递给他。
入手一碰,沉默了。
……她哪来这么多钱?
以她的脾性,难道来的路上去洗劫了什么门派?
眠灯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疑惑道:“不够?”
不够她再去找方施然拿点,反正又不是她赚的。
却见李雾捏了捏眉心,神情似乎有些无奈:“够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
这岂止是够了,简直买下十个琼华阁也绰绰有余。
李雾领着她去了后堂。
与眠灯的待遇截然不同,他一掀开厚厚的门帘就有人迎上来。
因着他衣袍不似眠灯那般低调,衣袖皆绣银丝暗纹,面料软沉,衣袍胜雪。
而云青棉纱以灵蚕织就,穿上不惧冷暖,但与俗世衣袍相比,终究是朴素无华。
“公子出去散散心,怎么还多带了一个人?”老鸨捂着嘴笑:“不知道相中了哪位姑娘?”
李雾拾阶而上,头也不回地说:“全部。”
“啊?”这下轮到老鸨愣住了。
随即,一张银票不偏不倚落在她怀里,捏起来一看数字,顿时眉开眼笑。
“得嘞,您等着!”
雅间里,老鸨亲自给他们倒茶,赔着笑道:“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两位请先挑挑可心人吧。”
拍拍掌心,一个个妖娆妩媚的妓子进来,雅间里气息一下子浑浊不少。
李雾敲敲桌子,制止了她们上前。
眠灯皱下眉:“为什么只有女的?”
她嗓音压低了点,听在老鸨耳里却有些雌雄莫辨,又见她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但身量纤纤,想来是有些特殊癖好。
老鸨随即恍然,凑过去道:“这些您若是都看不上眼,我另有些与众不同的,这位公子可要看看。”
眠灯倒想知道哪里不同,遂点点头。
不多时,四五个穿着竹青色薄衫的男人也鱼贯而入,个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男人显然比女人要识趣些,一看知道谁是他们的主儿,围着眠灯跪坐下来,夹菜喂酒,温声软语,看的眠灯一愣一愣的。
这到底是什么地儿?怎么换了男人身份便这般热情?
更有甚者就要来替眠灯捏肩捶背,尚未触及帷帽轻纱——
“锵!”
一声清越剑鸣!
李雾依旧垂眸品着杯中清茗,仿佛浑然未觉。
然而他腰间那柄看似寻常的长剑,却已悄无声息地出鞘半寸,剑锋如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抵在了那即将触碰到眠灯肩膀的小倌咽喉之上。
冰冷的剑气激得那小倌浑身一僵,面无人色。
“拿开。”
一个字,冷冽如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