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风流二郎

    东洛城比之远在千里外的云极天宗,气候要稍稍温暖些。只是近日来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待到午后,方才显露阳光。

    此刻,黎府镂花窗子里渗进来的光,如缕缕金线铺在眠灯的袖子上,清晰地照着上面根根断裂的线口。

    眠灯盯了一会,那粗粝麻线的走向十分凌乱,简直要把她的眼睛看花。

    “表小姐!表小姐——”

    侍女一叠声的呼唤,才把她的意识唤过来,她看向主座那个贵妇人,矜持地点点头:“闻灯知道了,东厢就很好了。”

    这一回头仍然是慢了,叫那保养颇好的夫人拿起帕子,掩住脸上的鄙夷神态。

    “表小姐就先去休息吧,等老爷回府,再来拜见也不迟。”夫人冷淡道。

    眠灯只得视而不见。

    她如今的身份,是黎老爷死去十六年的前妻的妹妹的丈夫的姨母家的落魄小姐。

    所幸,那家小姐姓文。

    更所幸,那家小姐年纪也不大。

    是以,闻灯名字和容貌都不用改,直接提着一封黎老爷前妻的妹妹的丈夫的遗书上门。

    喜提黎老爷现任夫人王氏的一记白眼。

    被料定是来打秋风的眠灯,捋了捋裙摆,随着侍女去了偏厢。

    果不其然,周遭景色是越走越荒凉,眠灯心下倒是满意,起码进进出出不会引人注意。

    绕过一丛开败的野蔷薇,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呵斥着什么:“教你多少遍了!二少爷的绿珠锦绣只能拿滚水泡!再出错小心打发你出府去!”

    远远一看,原是走廊下一个管事的在教训丫头,那丫头抱着耳朵蹲在地上,嘟嘟哝哝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待走近了,才听清:“……昨天炒菜还说冷油下锅的,浇花还说用冷水的……”

    话没说完,就被管事的又一通责骂:“炒菜你倒记得大火!浇花你倒想起沸水了?笨手笨脚的蠢丫头!”

    眠灯不由瞥那犹不服气的丫环一眼,谁想这丫环也四处乱转着眼珠子。

    “小……”四目相对,丫头险些脱口而出。

    “银屏,你听到没有?”

    见丫环一点都不曾用心听训,管事妇人大怒,上手来揪她耳朵,忽觉背后一痛,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滚了两圈。

    回头一看,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衣裳朴素,甚至还没收回踢她的脚,管事的爬起来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

    眠灯上前又补上一脚直把她踢下走廊,扭头看给自己带路的侍女:“刚刚是不小心的,然后她骂我,我又踢她一次没什么问题吧?”

    侍女:“……没问题。”您好歹是表小姐,我能有什么问题。

    眠灯这才拍拍胸脯,一副受惊的模样:“刚刚夫人说可以给我安排一个侍女,我要这个可以吗?她看起来有点像我姐姐。”

    一指地上那个睁着水汪汪大眼睛的丫头。

    令姐怪显年轻的。侍女又沉默了一会:“……这需要问过二少爷,不过这两天她可以伺候您。”

    眠灯立刻挽起那个丫环,回到了许久未住人的东厢房。

    简单交代几句,侍女随即离去。

    刚关门,乌庭雪已经扑过来,一脸崇拜地抱住她:“小师姐,你太厉害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过的什么日子,天天被人奴役,一会叫我浇花,一会叫我炒菜,泡茶的,你说他们是不是在试探我?”

    眠灯拿布巾擦擦凳子,漫不经心道:“也可能是想知道你到底会做什么。”

    乌庭雪:“……先不说这个了!小师姐,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眠灯将身份托出,又问其余三人的状况。

    乌庭雪掰着手指头数:“何师兄是泥瓦匠,漆师姐是护卫,方师兄……嗯,这个,你晚上见到他就知道了。”

    “晚上?”

    “对!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天,推算出来最有用的消息就是:每晚有投井之人时,白天园子里就会开白月季。今早,那花又开过一朵。”

    趁着天色尚早,眠灯也从乌庭雪口中摸清了黎府概况。

    黎家有两子一女,子皆为前任夫人所生,大少爷失足落水后,卓夫人也伤心离世,黎家老爷娶了现任王氏,育下一女。

    这一子一女乃是黎老爷的心头肉,宠溺地紧。

    二少爷黎贺胥更是黎老爷的心头肉,尚未娶正妻,却已纳了十几房妾室,独占东园,仆从甚多,院落宽敞。

    月初上柳梢,乌庭雪携着眠灯,悄悄溜进二少爷不住的偏院,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还没落音,里面空寂寂的屋子映出一个高挑身影,幽幽道:“你们来了?”

    语气幽怨至极,如泣如诉。蹲在窗下的眠灯一抬头,只见窗里探头的女子身穿丝绸锦绣,头戴八宝金钗,脸上搽的厚厚一层白粉,脸颊与唇上皆是嫣红的胭脂。

    眠灯想也不想,一巴掌伸过去。

    “闻灯师妹你做什么?”窗内传来一声熟悉的痛呼,带着浓重的鼻音。

    眠灯:“……嗯?”

    定睛一看,那两眼乌青的女子,正是浓妆艳抹的方大少爷。

    乌庭雪捂脸:“他现在是二少爷黎贺胥新纳的妾室。”

    眠灯:“……嗯?”

    头顶翻过一道黑影落在院中,方施然拔下一根金簪,指着那影,咬牙切齿:“漆郁,再不把身份换回来,小爷跟你拼了!”

    那人正是高束马尾、一身护卫劲装的漆郁。居高临下瞥一眼方少爷:“黎老爷上午惊马,我救了他,他已经提拔我为队长,换回来他会生疑。”

    方施然抓狂:“今天黎二少又说来宠幸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免于一难吗?啊啊啊啊——”

    “方师弟,兴许过了今晚就拿到凶手了,且再忍一时。”

    是爬墙的何幸来探出头,温声劝慰着方施然。

    方施然扭头:“……闻灯师妹你说句话啊!他们都欺负我!”

    眠灯望望漆郁,又看看他,诚恳道:“如果非要我说的话,比起漆师姐,方师兄你更柔情似水一些。”

    方施然:“……”别以为你夸我我就不知道你心向着谁!气冷抖!

    漆郁咳嗽一声:“好了别闹了,如今黎府唯有花园里的井没有封好,也没有敢靠近,我们先去瞧瞧吧。”

    井倒是个寻常井,只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发生,围了一圈意义不大的铁蒺藜。

    五人皆是修者,在凡人面前隐藏自己问题也不大,只那伏到夜深,除却风声虫鸣,别无动静。

    草木深处,眠灯咬住一粒乌庭雪递来的薄荷丸,却听漆郁嗓音低低传来:“你倒是守诺。”

    清凉意漫开,困倦被驱散。眠灯眉眼在霜冷月色里格外明晰:“我好像不曾做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师姐何故这样看待我?”

    漆郁沉默一会,才答:“当日你在明镜台外,与方施然以五百灵石换一字时,我恰好路过述职。”

    “原来师姐是觉得我毫无骨气,利益当先。”眠灯不客气地点破,眉眼却一弯:“师姐眼光真好。”

    漆郁目光沉沉。她的确看不透眠灯,既能撕破脸面当场报仇,为何又要为师陵鹤求情?

    沉默一会,园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

    “二郎,我们真要在这里见面吗?听说这里有鬼。”一个娇柔的女声曼声道。

    一个含糊不清的男声夹杂着衣料摩擦的声响:“怕什么?我有宝物护体,况且正是那些人怕闹鬼,才不敢有人来打扰。”

    眠灯眸光一凝,循声望去。只见一片低矮的蔷薇丛被压倒,月光下,两个交叠的人影正忘情地滚在枝叶间,亲吻撩拨之声不绝。

    这突然的一出,让五人俱有些沉默尴尬——

    这种地方实在与坟头无异,他们若是现在跳出去,不亚于不打自招承认他们是内鬼,但现场观摩对于这群少年们还是有些不合适。

    “唔……”女子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即软倒不动。

    那男子利落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脸上柔情蜜意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他毫不费力地将方才还与他缠绵的女子扛起,大步走向那口枯井,手臂一扬——

    “噗通!”

    重物落水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月光照亮了男子英挺的侧脸。身边的乌庭雪倒吸一口凉气,小声惊呼:“二少爷!”

    男子浑然未觉,冷笑出声: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