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灯并没有着急回自己的小院。
今日黎未深既然已经应许她千日醉,不如趁早了结此事。无论谢执白是不是谢弈,总归顶着那张脸,她是断断喊不出师父二字的。
她当下召集了几个黎府的仆役,直奔梨树下挖掘。
也不知是不是“黎”与梨同音的缘故,黎府的梨花树多的让眠灯心烦。仆役们挥汗如雨,掘地三尺,怎么也挖不到拿一坛埋了十多年的千日醉。
“表小姐,这里实在是已经挖净了。”
下人们叫苦不迭。
大冬日里,这位看似纤纤弱弱的表小姐,也不像寻常小姐夫人在暖阁喝茶赏花,偏要支使人在檐下置下矮榻小桌,脸上盖着一块薄纱,舒舒服服地晒太阳。
而作为被支使的他们,只能与冻土为伴
表小姐冷酷地挥挥披帛下的手:“那就换个地方挖。”
“只剩……春小娘的院子里还有两颗老梨树了。”
“春小娘?”
眠灯略略移开薄纱,午后碎光落在鹅黄织绣里露出的浅色眼瞳,不由得眯了眯眼。这又是什么新人物?未曾听乌庭雪提及过。
仆役们面面相觑,互相推诿,无人肯细说。
眠灯索性裹着披帛坐起来:“我奉的可是老爷的命令。走,直接去看看。”
这一下总算有人敢说话了。原来这春小娘是黎老爷前几年新纳的妾室,颇受宠爱,连夫人也轻易不敢招惹她。
行至春荷院外,但见围墙探出名贵花木,院门悬挂的琉璃灯剔透非凡,果然是宠妾的排场。
第三声叩门未落,院外猛地炸开一声怒喝:“你竟真敢来挖!”
一道人影如风般卷至,劈手打掉仆役手中的铁锹。
眠灯转身,对上一双危险意味十足的眼睛。手腕被狠狠一捏,伴随着森冷的警告:“这两坛千日醉,谁都不许碰!”
来人正是黎贺胥。
此刻黎二少虽还穿的花哨,但已不见一点闲散纨绔气,暴躁地如同一头被激怒的猛兽。
奈何眠灯是打小在山里长大的,连山妖精怪见到她都要捂着头跑。当下手腕灵巧一翻,轻易挣脱桎梏:“二少爷,这是黎老爷金口玉言答应我的,你也听的清清楚楚。”
“看来你是真不知死活!”黎贺胥陡然发难,五指如钩,闪电般抓向眠灯肩头。
他快,眠灯更快。只见她微微矮身,那只手便擦着她发丝掠过。她顺势闲适地往旁边藤蔓一靠,语调不紧不慢:“千日醉虽珍贵,也不值当如此大动肝火。二少爷总得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理由?你抢我的东西,还敢问我理由?”
黎贺胥见她姿态闲散,浑似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怒火更炽,欺身而上,气势汹汹。
眠灯眸光一冷,指尖暗扣碧潮生——
恰在此时,“吱呀”一声,春荷院的门,开了。
“外头吵什么呢?”
兴许是动静大了,里室走出一个一身月白纱衣的美人,头梳朝云髻,步摇上挂着的流苏随着摇曳生姿的步伐,不紧不慢地擦过肩头。
看仆从的神色,眠灯大抵能猜出这就是春小娘。
她嗓音柔媚得能滴出水来,落在眠灯耳中,竟莫名觉得耳熟。眠灯压下心头疑惑,将“姨父遗书求酒”的说辞复述一遍。
春小娘听罢,扭头看着黎贺胥:“不过两坛酒,二郎何必这样生气?来来来,进我屋里喝茶消消火。”
她语调嗔怪温柔,任谁听了心都酥了。然而,刚刚还怒不可遏的黎贺胥却如遭雷击。
这位少爷面色一下子惨白,仿佛见到鬼一样,整个人都透露出惊恐之色:“你……你还活着?不对,我明明听下人说你一直没回来,你应该……应该……”
眠灯有些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春小娘掩唇一笑,眼波流转:“瞧二郎这话说的,倒像盼着我死似的。快进来吧!”
转头对眠灯抛下一句:“今日我这不方便,你明日再来吧!”
这二郎喊的有多婉转多情,对眠灯说的就有多不耐烦。春小娘看也不看眠灯一眼,就将呆若木偶、失魂落魄的黎贺胥不由分说地拉进去了。
变故横生,眠灯一头雾水地站了一会,直到黎贺胥消失在门内,才倏地回神——
春小娘的声音,分明与昨夜被抛入井中的女子的,一模一样!
难怪黎贺胥天不怕地不怕,刚刚却是那样失态。
他分明昨夜已经杀了春小娘!
酒是挖不成了。眠灯驱散众人,自己却留在院门外,透过敞开的门缝远远望去。
春小娘端坐主位,笑吟吟地为黎贺胥斟茶,仿佛无事发生。
而黎贺胥坐在对面,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目光死死钉在她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个怪物。
无怪黎贺胥如此惊慌,连眠灯都觉得她有古怪,但又感受不到一丝妖气。
白月季,井中蛊,黎贺胥,死而复生的春小娘……
一团乱麻,眠灯回屋小憩一会又坐起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终于,她重重往后一倒,喃喃道:“要理清楚这些事,怕是比杀人还难……”
“笃笃笃——”
话音未落,有人敲了几声门,不轻不重,足以让她听个清晰。
眠灯扬声询问,门外却无应答。她起身开门,不由微微一惊。
她以为自己睡了一会,实际上夜色已浓,不知过去了多久。
廊下,一道身影修长,正是李雾。
他静静伫立,虽未说话,眠灯已感觉到他身上浓重的寒气,想是立了许久。她罕见地沉默一瞬:“你很准时……我们这就走吧。”
“你确定要这样走?”李雾抬起眼皮。
“当然,不然要错过了。”眠灯拔腿就要出门,又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个赤雀准不准?府里会不会藏着别的妖怪,它没察觉?”
她不能明说昨夜春小娘坠井的诡事,只能旁敲侧击,试探李雾是否察觉春小娘的异常。
但李雾并未作答,只盯着她下巴处。
“怎么了?”
“回去再穿两件。”李雾转过身,淡道:“或者把云青纱穿在里面。”
眠灯这才明白过来。在青阳山时,她就习惯了穿少一点睡觉,然而她如今修为低下,这身单薄寝衣刚出房门片刻,颈项处肌肤已应激般泛起一片细小的寒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