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冰冷的目光,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死死地钉在贾环的身上。
那句“你,可敢应下?”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
这不仅仅是一个考验,更是一个陷阱。
应下,三日之内若背不全,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一等,禁足半年只是起步。
不应,便是当场承认自己之前那番慷慨陈词全是虚言,是沽名钓誉之辈,从此更会被贾政视如尘泥。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专为他这个“孽障”设下的死局。
然而,跪在地上的贾环,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
在贾政锐利的注视下,他缓缓伸出瘦弱却异常稳定的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那本薄薄的《百家姓》捧了起来,如同捧着一道圣旨。
而后,他再次叩首,额头触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儿子,遵命。”
没有辩解,没有迟疑,更没有讨价还价。
就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反而让准备了一肚子训斥话语的贾政,再次愣住了。
他设想过贾环的种种反应可能会惊慌失措,可能会讨价还价说时间太短,也可能会找各种借口退缩。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干脆利落的应承。
这份从容,这份胆气,完全超出了他对这个儿子的认知。
贾政看着那瘦小的背影,眼神变得愈发复杂。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滚出去吧。三日之后,卯时正,我在这里等你。”
“儿子告退。”
贾环再次行了一礼,这才站起身,拿着那本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册子,转身退出了书房。
当他走出梦坡斋的院门,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他才发觉,自己那身半旧的直裰,早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在书房里,他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面对贾政这种积威深重、心思难测的封建大家长,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三爷!三爷您怎么样了?老爷没……没责罚您吧?”
钱槐焦急地迎了上来,看到贾环安然无恙地出来,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去再说。”
贾环将《百家姓》揣入怀中,面色沉静地迈开了脚步。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比贾环的脚步更快地飞回了东北角的小院。
当贾环推开院门时,赵姨娘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团团乱转。
一看到他,便立刻扑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嘴里语无伦次:“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你爹没打你吧?他有没有骂你?”
“姨娘,我没事。”
贾环将她扶住,示意她看自己怀里的书,“父亲给了儿子一个机会。”
“机会?”
赵姨娘一愣。
“三爷!老爷让您三日之内,背下整本《百家姓》!若是成了,就准您入家学!”
钱槐在一旁,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是喊了出来。
赵姨娘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她先是震惊,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席卷了她。
“入……入家学?”
她哆嗦着嘴唇,抓住贾环的肩膀,“我的儿,你说的是真的?你爹他……他真的金口玉言,准你入家学了?”
对她而言,儿子能进家学,和那些正经主子一样读书识字,那简直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是天大的荣耀!
“前提是,我能做到。”
贾环平静地提醒她。
“能!一定能!”
赵姨娘此刻已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一把夺过贾环手中的《百家姓》,翻开看了看,又急急忙忙地塞回去,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宝贝,“我儿这么聪明,肯定能背下来!快,快进屋去!这三天,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给我在屋里背书!钱槐,你去把门给我看紧了,就是一只苍蝇,也不许给我飞进来!”
贾环看着她这副既激动又紧张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叹,却没有反驳。
他知道,这三天,绝不会像赵姨娘想的那么平静。
他回到屋里,赵姨娘和钱槐立刻忙碌起来。
一个去烧热了炕,一个去点了最好的那根蜡烛,又将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平整的桌子擦了又擦。
贾环坐在桌前,摊开了那本《百家姓》。
赵氏双姓,钱李周吴……
对于一个浸淫古典文学十数年的现代人来说,这本四百余字的小册子,别说三天,就是半个时辰,都足以背得滚瓜烂熟。
但他不能表现得那么轻松。
他必须“演”,演出一个天资不算绝顶,但勤奋刻苦、勉力上进的形象。
这才是贾政最想看到的,也最符合他如今“庶子逆袭”的剧本。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贾环的小院,便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
屋子里,贾环“头悬梁、锥刺股”般地苦读。
他时而高声朗读,时而蹙眉苦思,时而又在草纸上反复抄写。
那副专注而刻苦的模样,让守在窗外的赵姨娘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院门口,钱槐则像一尊门神,手持一根木棍,尽忠职守地拦下一切试图靠近的人。
无论是来送饭的,还是来看热闹的,一概被他挡在院外,只说:“三爷苦读,不见外客。”
这番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府里各处。
王夫人的院里,周瑞家的正在回话:“……听说那环哥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眠不休地背了两天,嗓子都喊哑了。赵姨娘更是跟护食的母鸡似的,谁也不让靠近。”
王夫人正捻着佛珠,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道:“由他去。就算进了家学,泥鳅也变不成真龙。宝玉那边,最近功课可上心了?”
“宝二爷聪慧着呢,只是不爱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罢了。”
王夫人这才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在她看来,贾环的这点折腾,不过是池塘里的一点涟漪,无伤大雅。
而在怡红院,气氛却有些不同。
晴雯正撕着扇子取乐,听小丫头说了贾环的事,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也配读书?别是读了两天,把脑子读成一团浆糊,跑到老爷面前去丢人现眼吧?”
袭人则在一旁柔声劝道:“你少说两句吧。他如今可不是从前了,听闻在厨房,连凤姐儿都让他三分。”
“哼,不过是会耍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罢了。”
晴雯撇撇嘴,到底没再多说。
宝玉坐在一旁,听着这些话,只是蹙着眉头,神情间颇有几分烦闷。
他天性不喜这些争斗,更厌恶贾环身上的那股阴沉之气。
在他看来,贾环想读书,就像是乌鸦想学凤凰叫,不伦不类,惹人发笑。
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
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贾环正襟危坐,在纸上默写着《百家姓》,笔锋沉稳,字迹工整。
这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已然是难能可贵。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
“钱槐哥哥,你让我们进去吧。我们是宝二爷打发来的,听说三爷苦读辛苦,宝二爷心里惦记,特地让我们送些点心和热茶来。”
钱槐一听是怡红院的人,顿时警惕起来,堵在门口道:“我们三爷说了,苦读期间,不见任何人。二位姐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东西放下就请回吧。”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
门外一个叫小红的丫鬟娇嗔道,“我们是奉了宝二爷的命来的,见不到三爷,回去怎么交差?再说了,就送杯茶,说两句话,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说着,她和另一个丫鬟便硬要往里闯。
钱槐一个半大小子,哪里拦得住两个存心撒泼的丫鬟,拉扯之间,院门便被推开了。
屋里的贾环,闻声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只见那两个丫鬟,一个捧着茶盘,一个端着点心,扭着腰走了进来。
她们看到贾环,脸上堆着虚假的笑容:“给三爷请安了。三爷真是辛苦,宝二爷都心疼了呢。”
贾环缓缓站起身,拱了拱手:“有劳二位姐姐,也谢过宝玉哥哥挂念。只是我正在紧要关头,实在无暇分心,还请……”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个捧着茶盘、名叫小红的丫鬟,脚下忽然“哎哟”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一歪,整个人就朝着贾环的书桌扑了过来。
一整盘滚烫的茶水,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桌上!
“哗啦”那本被贾环视若珍宝的《百家姓》册子,瞬间被茶水浸透,变得湿软不堪。
而他刚刚默写好的几张草纸,上面的墨迹更是立刻晕染开来,化作一团团模糊的污迹。
整个屋子,一片狼藉。
“啊!对不住!对不住三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脚滑了!”
小红惊叫着,嘴上说着抱歉,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的快意。
另一个丫鬟也假惺惺地帮忙收拾,却越帮越忙,将那本册子彻底揉成了一团废纸。
钱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们,怒喝道:“你们!你们是故意的!”
“你胡说!谁是故意的?”
小红立刻叉着腰,反咬一口,“我们好心好意来送茶,是你自己没拦住,现在还想赖我们?再说了,不就是一本破书吗?三爷这么聪明,肯定早就背下来了,还在乎这个?”
赵姨娘闻声冲了进来,看到这副场景,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的书!我的儿的书啊!”
她扑过去,捧起那团湿透的纸,心疼得嚎啕大哭,“你们这群杀千刀的小蹄子!是哪个黑心烂肺的主子,派你们来干这种下作事的啊!”
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中心,贾环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没有愤怒,没有叫骂,甚至没有去看那两个还在狡辩的丫鬟。
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落在桌上那片狼藉之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水。
良久,在这片哭嚎和叫骂声中,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两个已经有些心虚的丫鬟。
他笑了。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容,出现在他那张稚嫩苍白的脸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冰冷。
“书毁了,是小事。”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他的‘心意’,我贾环……收到了。”
他伸出手指,蘸了蘸桌上泼洒的茶水,然后在两个丫鬟惊骇的目光中,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在桌面上写下了四个字。
“赵、钱、孙、李。”
字迹,在深色的桌面上,水过无痕,转瞬即逝。
但那四个字,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他看着两个脸色煞白、如见鬼魅的丫鬟,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告诉他,明早卯时,梦坡斋,我等着他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