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的女儿吃了有生以来最饱的一顿饭,然后拉着她娘走向城外。
城外有条河,河水很深,跳下去保管不容易捞上来。
“怎么办?”老秀才的女儿望着河,喃喃道,“吃得太饱了,喝不下那么多水啊……”
她娘抖了一下,终于开口了。
“你要寻死?”
“不是我要寻死。”她女儿道,“是你们不让我活。”
她女儿认真打量着她娘,目光里带着审视。
该怎么说她娘呢?
小时候她衣裳不够穿,去找她娘。
“娘,我冷……”
她娘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她爹跟她哥冷不冷。
小时候她肚子饿,去找她娘。
“娘,我饿……”
她娘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她爹跟她哥饿不饿。
小时候她干活累了,去找她娘。
“娘,我累……”
她娘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她爹跟她哥累不累。
小时候的她很不明白。
明明是冷的是她、饿的是她、累的是她,为什么她娘总是先去看她爹跟她哥,却从来不看她?
记得她第一次跟她娘一起出去卖豆腐,有户人家的娘子看她懂事,就给了她一块糕。
“小小年纪就知道帮着娘亲干活,是个好孩子!拿去吃吧!”
结果,才从那户门口走开,她娘劈手就把那块糕夺走了。
“这糕可是好东西,留着给你爹跟你哥吃!”
那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不配吃好东西。
就跟她爹她哥觉得她娘不配吃好东西一样。
她是真的不明白,她娘为什么要这样活?
你说她娘不能干吧,她娘又撑起了一个家。
但你说她娘能干吧,她娘在她爹面前又头都抬不起来。
刚开始她以为是她自己不够聪明的原因,才看不透她娘。后来发现,就是老街坊们,也看不懂。
“老秀才那边又在骂他婆娘了!”
“豆腐郎聪明了一辈子,就在这个女儿身上栽了个跟头!”
“可不是?”
“婆娘去世之后自己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该教的手艺都教了!”
“明明很能干的一个人,就是骨子里立不起来!”
“话说豆腐郎是被气死的吧?”
“谁说不是?我要是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姑娘,我也气死了!”
后来她就明白了,她娘就是得了一种叫做卑微的病。
非得她爹跟她哥那样对她娘大呼小叫、那样使唤她娘、那样作贱她娘,她娘才能感到满足。
她原先以为,她这一生的悲剧是他爹跟他哥造成的。
但现在仔细一想,还是她娘。
她娘看不见自己,自然也不曾看见她。
所以她爹跟她哥也看不见她。
她娘觉得自己低贱、不配做人,自然也就觉得她低贱、不配做人。
所以她爹跟她哥也觉得她低贱、不配做人。
换成别人活成这样,早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但她娘却一日复一日,活在这个怪圈子里,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
……但凡她娘决绝一点,她都能高看她娘一眼。
而现在,她说不想活了,她娘都没有伸手拉她一把。
她直到现在,都没有看懂她娘啊!
“我是不打算回去了,你要回去的话就自己回去吧。”老秀才的女儿对她娘道,“不过我提醒你,先前我收拾衣裳的时候,是你看着的。
现在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回去就只有挨骂的份。
兴许你男人跟你儿子还会动手打你。”
这样你还要回去吗?
她娘麻木地站着没动。
“我跟着你,给你男人和儿子当了这么多年奴隶,早就还清了你的生养之恩。
你要回去跟你男人告状也可以,到县衙告发我也可以,都随你。”
老秀才的女儿抬起脚,沿着河岸走下去。
“这辈子给你做女儿,是我倒霉。
下辈子别做见面了。”
老秀才的婆娘望着女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河边,连“你去哪儿”这种话都没有问一句。
毕竟,她女儿身无长物,能去哪儿呢?
哪儿都去不了。
最后还是得回来。
于是,她看了会儿深沉的河水,转过身走了。
她不知道,她女儿其实就躲在河边干枯的芦苇丛后面。
“你喊我!”她女儿流着泪想,“只要你喊我一声,我就跟你回去!”
陪你回去一起去死!
但外面始终静悄悄的。
她女儿探出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她娘转身离去的背影……
明明早就知道了结局,但为什么,她还会流泪呢?
老秀才的女儿心里最后一点火花也熄灭了。
她从芦苇丛后面出来,头也不回地沿着河岸走下去。
她不停地走啊走啊,只因她不久前才吃了一个包子两碗馄饨,她留念这味道,不舍得马上去死。
天一寸一寸黑下来,从麻麻黑,到黑麻麻。
老秀才的女儿终于走得累了,走得乏了,走得肚子又空了。
然后,她停了下来。
她望着面前幽暗的河水,没有任何犹豫的,纵身一跳。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没有惊慌,也没有挣扎,只张嘴吐出几个泡泡来。
“下辈子……做根水草吧……”
她最后想。
然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河水把她仰面从水里托起来,轻轻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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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的婆娘慢慢走回了自己家所在的巷子。
她又累又饿,险些就支撑不住了。
直到看到自己家的柴门,她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这里就是她的家呀!
家里两个男人的脾性她都知道,她把他们伺候得太好了。离了她,他们什么都干不了。
所以,只要家里的两个男人在,这个家里就永远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是,她也好饿呀!
唉,先前的肉包子跟馄饨,好香啊!她要是也尝一口,就好了……
只是,她怕那傻丫头拉着她干蠢事,没敢下嘴。
毕竟,她不止一次看到那蠢丫头问走街的货郎有没有耗子药了。
按她说,这人啦,好死不如赖活着。
只要活着,将来她男人中举了,她就是举人夫人。
她就彻底熬出头了!
抱着这样的幻想,她推开了柴门。
只见天井里一片狼藉,到处滂臭熏天。
咦,家里这是怎么了?
她顺着那条污渍走遍了整个家里,最后推开房门——
半晌之后,这个院子里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