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之后，一路艳阳。
大船行驶在湍急的沧澜江上，伴随着浑浊的洪水污流顺江而下。夫诸引发的洪水不知淹没了多少田地丛林，无数的动物尸体漂浮在水面，渐渐埋没在激流黄泉当中。
一连三日，范子瑜和林有希都没有醒来。
项羽状况最好，尽管受了贯穿伤，但没有伤及心脏。在他特殊异能“血暴”的强恢复下，伤口仅仅一天便已结痂。但是他却顾不得休息，经历过地球医学“4+4”洗礼的他在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两人的状况不妙。
林有希已经陷入高烧昏迷当中，只有偶尔蠕动的干涸嘴唇和对光照的瞳孔反应证明人还活着，独属于老人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欧阳海日夜不休的守在师父身旁，不停度化灵气到他体内，但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师父的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元婴无形，此刻已然成为一个废人。在身体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的意念迟迟不愿离去。
范子瑜的情况却不相同，他更像是植物人，整个人的神经陷入一种诡异的无应答状态，只有呼吸依然悠长。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何时醒来谁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未必能比林有希好多少，项羽清晰地见到从他大脑中释放出不下于“劫雷”体量的生物电，察觉到他透支生命潜力后逐渐下降的身体机能。他心疼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教官，轻轻为他擦去额头的汗珠。
那不是一个人类所能蕴含的电能，那也不是一个人类能做到的事情。最后的一幕，项羽没法向任何人诉说，只有将它和刻骨的警惕深深埋在心里。
不管那是什么哪怕洪水滔天。
心思隐藏，更多的担忧却浮上眉头。教官的情况很不好，尽管他呼吸还算平稳，但是经历过基因改造，甚至头几天迫降时就残留在身体里的高科技药物都没有见效。他身上的伤口不停渗着血，那个叫“祝青”的孩子每过两个小时就会过来给他换“绷带”，可是，就连布料也要没有了。
项羽强打精神，他知道，像范子瑜这样过度透支，甚至曾自行打开基因锁的人类，对于大脑的损伤是巨大的。尽管地球的生物科技已经发展到非常高的水准，但是对于人脑，依然是研究的禁区。目前的科技水平无法理解大脑对于身体所有细节的掌控，无法理解大脑是如何介入基因链中。因此，脑部的损伤，往往是不可逆的。
只是，项羽坚信，教官会醒来。
他站起身，两人携带的高科技装备在这一战中消耗殆尽。就连他的作战服，也被迫裁剪去大部分给教官包扎。幸运的是，随船的幸存者中大都有野外生存的经验。洪水带来的各种植物和不知名的水果，都在他们的指认和帮助下，变成草药和食粮。当然，还有肉，兽肉以及，妖肉。
那天被范子瑜从空中震落的无数妖族中，有两个倒霉的直接掉在他们船上。一个境界低一些的羊妖，跌下后就已经神志不清，浑身喷火，不一会儿就一命呜呼。另一个则是他们的老相好——毛思烈。这个异体境大妖跌下后双目失明，筋骨折断，但仍然活着。如今被欧阳海用捆妖索锁住，并在他妖丹里种下丹毒，囚禁在底舱之中。
愤怒的人群在当天便将羊妖的尸体分而食之，所有的人都对这帮妖怪深恶痛绝，毫不怜惜。项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些温和善良的人们吞食妖肉，内心里涌起深深的不适。他一时无法调节自己，但也知道已经形成的激烈矛盾和固有认知不是三言两语能打破的。所以他会经常潜入水底或飞进丛林，多打些野兽供众人充饥。
随身的行军袋里，东西所剩不多。镇静剂全部上交，补血剂已经分作两份注入范子瑜和林有希体内，最宝贵的基因修复剂早就给了欧阳海，再加上霸王枪的损毁，项羽现在只剩下一把吉他，一个播放器和这只行军袋。教官的东西也不多，两枚勋章、六颗“火种”、一本《一念天地法》和一块毁灭程序。
项羽当然知道这毁灭程序是用来干什么的，他看看紧紧握在教官手里的那枚芯片，微不可闻地长出一口气。无论如何，那个智能，都是他们的战友。
正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欧阳海就闯了进来，一向神情淡然的他脸上全是恐慌，“快，项大哥，我师父醒了！”
项羽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林有希终于熬不住了，这是回光返照。
他跟着欧阳海跑入另一个舱室，房间里已经挤着不少幸存的乡亲。见到二人进来，马上让出一条路来。项羽上前两步，握住老人的手，轻轻搭上脉搏，定睛看去。
果然，这会的林有希精神头很旺，但已然是油尽灯枯之态。
老人轻轻抽出灰败的枯手，微微向项羽点头示意，然后就将这只手搭在六神无主的徒弟身上，微笑问道，“我那范家兄弟，可曾醒来？”
项羽摇头，闭嘴不言。
林有希瞧出端倪，长叹一声，“可惜我修为已废，没办法帮他了。”
欧阳海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师父摇手阻住。老人环顾四周，看着那些熟悉的脸，最后一次温言求恳：“诸位乡亲，我这徒儿有一半妖族血统之事，还请诸位看在我的面上，替他保密。”
说罢，眼神灼灼看着众人。几位乡亲互相看看，轻轻捂住了嘴。几个孩子低着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奔涌的泪水。
慢慢地，人群之中响起一个秀气的声音：“诺！”紧接着，一声声或低沉或稚嫩或颤抖的声音跟着承诺。
诺！
老者微笑闭眼，溘然长逝。原来他临终之前，最放不下的，恰恰是这个他愧疚最深的爱徒，欧阳海。
欧阳海扑进师父怀中，再也忍不住泪水，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知父不知母，被同门嫌弃，被视为天性凉薄。可是林有希，是待他极好的。尽管师父有时会有所偏爱，但对于自己的生活和修行，仍是处处关心。如今林有希即去，师兄弟死绝，自己又是孑然一身，不禁伤心之中又是茫然。
舱室里的哭声让项羽心烦。对于林有希，他满心敬意，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堵得厉害。
他悄悄起身，走出这间船舱，拿上挚爱的吉他，走到甲板之上。
今夜月明星稀，船只停泊在一处洼地，远处偶有鸟鸣兽吼。这异世界风景独好，却让项羽生出说不清的惆怅。斯人已逝，故乡难回，唯一的故人还在沉睡。不知不觉间，项羽拨动琴弦，怆声唱出。
“秋天的蝉在叫我在亭子边刚刚下过雨我难受我喝不到酒”
“我难受我讲不出话来我说要走了这千里的烟雾波浪这黑巴巴的天好大哦”（引用陈楚生、谭维维版《瞎子》）
项羽的歌声如金铁交鸣，苍凉中带着砂砾的粗糙，自有一种悲怆的魅力。渐渐地，船舱里的哭声小了，有不少窗户打开，露出一张张带着泪痕的脸，静静地瞧着天上月亮。
这黑巴巴的天，好大哦。
次日午后，大船前方已可远远望见无边无际的大海，与蓝天混成一色。沧澜江的尽头直通星沉海，在海滨之处，有一座人族大城，叫做“广源城”。林有希和诸多老乡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奇门镇”，就在广源城外围。如今这艘船需先行入海，然后沿着海岸线再走两日，便可寻得内河，逆流而上，就可以直接抵达广源城外。
项羽看到远方海天一色，再被海风一吹，心情顿时好了不少。为引导欧阳海走出愁绪，他刻意问道，“欧阳兄弟，为何人族只有三城？这广源城，是何人所建呢？”
欧阳海还未走出丧师阴霾，操船之余听得此问，不禁呆了一下。逗得附近劳作的小姑娘一阵笑声。
好半晌，他才自嘲笑笑，开口答道：“这也算是傲来神州的神话传说了吧。相传一千多年以前，有人族修炼到玄德境之上，得到十二妖祖的认可。这人极为擅长铸造法器，那时人族和妖族还互有通商，妖族大圣们都以能获得这人的法器为荣。后来不知为何，妖族与人族展开战争。那人孤身一人与十二圣祖中的九位相争，最后陨落。不过这位前辈在陨落之前，将自己打造的三件玄天仙器抛落人间，形成三处被大阵保护的人族绝域，后来就形成了人族三城。”
项羽听得糊涂，追问道，“那后来圣祖也没有继续追杀？他们也奈何不了这大阵吗？”
欧阳海认真答道：“据说当时一战，九位圣祖都受伤不轻，还陨落了三位。再加上建舟娘娘传下法旨，不准圣祖之上插手世间之事，这才让人族得以喘息。不过，一直在妖族之中有所传闻，三座护城大阵和法宝都是由先天真炁凝练而成，如果妖族拿出海量先天真炁，倒是可以破解大阵。只是妖族圣祖们不能插手，王、圣二阶修炼所得的先天真炁自己渡劫都不够用，因此才让人族三城绵延至今。”
项羽点点头，随意问道，“不知这位人族前辈叫什么名字？可有传承留下？还有，当时九个圣祖又是怎么攻破他的阵法的呢？他们都舍得拿出先天真炁？”
欧阳海终于绽放出一抹笑容，“项大哥不用想着安慰我。”说完这句，停顿一下，方才继续开口，“当时这位前辈与圣祖激战的详情谁也不曾知晓，也没有什么传闻流出。这位前辈名唤楚阳，当今之世，绝大部分人族门派功法都说传自此人，但实际上，谁也说不清楚。搞不好，他的传承就躲在哪个小世界中。就像你们之前生活的那个一样。”
项羽微微一笑，不做解释。所谓庄周梦蝶，究竟谁是大世界，谁是小世界，谁又说得清呢？
就在此时，那个叫做祝青的孩子登登跑上甲板，对着项羽大喊：“项叔，范叔醒了！”
欧阳海与项羽对视一眼，项羽拔腿就往船舱跑，留下欧阳海的声音在身后飘荡，“我泊好船就下去。”
项羽赶到船舱之时，就看到范子瑜愣愣坐在榻上，紧盯着自己手中那枚小小芯片。项羽没敢惊动对方，只是细细查看教官的伤势。
此时的范子瑜看上去精神尚可，身上的绷带也没有血液继续渗出。虽然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但是肉眼可见是真正醒了，没痴没傻。项羽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床边。
他一向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此时心情激荡，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木木坐着。
不一会儿，欧阳海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身后还有一堆小脑袋在门口张望。欧阳海见二人情形，莞尔一笑，戏谑说道，“要不，我走？”
范子瑜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众人，涩声问道，“好多事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项羽来救我来着，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哪里？”
项羽心中稍定，回道，“那天，我没能挡住那股奇怪真炁。萌萌牺牲所有能量，挡了几秒。后来不知为何出现一个巨大魔头，将那股真炁吸了去，我们就这样逃了出来。”他一边描述，一边细细观看范子瑜的神情。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似乎被什么东西捏紧心脏。
范子瑜懵懵懂懂，木然回道，“是这样啊。这个世界还有魔族？”
项羽瞅他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大定，岔开话题，“我们逃到船上，你和林老就都昏迷不醒。如今已过去四天，只是林老昨天坚持不住，已经走了。”
范子瑜神色这才有所变化，他惊讶看向欧阳海，见他双目通红，不由得也是心中一痛。沙哑着嗓子对欧阳海说道，“节哀吧。林老死战不退，用性命护我，实在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
欧阳海轻轻点头，看到范子瑜的疲惫神色，缓缓开口，“范大哥你先休息，项兄陪着你。我们先出去为大家准备晚饭。”说罢，就招呼孩子们退出舱室，将空间留给来自地球的二人。
项羽见众人走了，拿出随身行军袋，将范子瑜的东西一一交还，只是在取出那个毁灭装置时，略有犹豫。范子瑜看到他的动作，心中了然，闷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在这鬼地方，萌萌也不知道能不能唤醒，不用太过担心智能的进化问题。只是现在我们俩都没了倚仗，以后要怎么在这异世行走，确实是该好好商量。”
项羽点头，将所有东西交给教官，脸上也是浮现惆怅之色，“目前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咱俩的身手，应付一般的困难没问题，只是这次惹下这妖王级别的对头，恐怕不易对付。”
范子瑜点点头，“只有看看那广源城中，是否有促进我们实力的东西。或者，试试修行这异世的功法？”
项羽闷声不答，两人都知道，自己所走的路子跟这异世截然不同，对于那些什么修道修真的功法，对于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真的来得及换路修炼吗？
范子瑜见项羽神情，出言安慰，“怎么说，我二人都是目前代表华夏科技的最高水平，这蛮荒的修炼之法，或许我们可以举一反三，找到适合我们的道路。”说着，拿出那本乔千宇交给他的书册，笑道，“今天，我就开始修炼这天地之法。”
项羽面色恢复如常，扶着范子瑜走出舱室，来到甲板之上。一路上所有人看到范子瑜，都躬身行礼，一声声“范先生”此起彼伏。
范子瑜看着这群灾难之后幸存下来的妇女儿童，脸上露出复杂神色。
其实从坠落这异世至今，不过一周时间，但经历种种，恍如隔世。看着这一张张陌生面孔，听着一声声陌生呼唤，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其时，正值傍晚，残阳西下，将无数云朵染成血红。
（第一卷完）